天还没大亮，杨子善便出了门。
　　半夜时，他家来了很多红军，一个个子矮矮的、脸庞黝黑的中年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长。杨子善偷偷斜睨了一眼。石阶上站着一个昂首挺胸的哨兵，瘦瘪的肩膀上扛着一杆长枪。
　　出去干啥，杨子善心里没底。街道里有酒馆，有杂货铺，有十分隐秘的赌场，去哪里熬过这段时光？心里憋闷得很，无缘无故占了他的房子。
　　那个首长杨子善觉得平易近人。今天清晨悄悄在他床头放了十块银圆，当时他还寻思着，这银圆敢拿吗？他琢磨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敢拿，光亮亮银闪闪的大洋还躺在那儿。杨子善不时用余光瞟瞟。
　　出门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那位首长，神情凝重和严肃的样子让他不安，看样子他们要开会，识趣地离开这点儿常识杨子善懂。
　　街道上还很冷清，路面落下来一层薄霜，看起来十分清新，杨子善狠狠吸了一口，胡须迎风飘动起来。
　　凹口的树木裹上了一身白装，树影灰白，一两只野鸡扑棱扑棱飞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花，又飞至另一处丛林中。
　　杨子善站在离他家不远的下河口处，望着白雾蒙蒙的蟒岭发呆。不经意发现，七里荫的小径上走来一个人。
　　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远看像裹了一身霜白。他从树林中突然现身，在地上跺了跺脚。
　　就在他跺脚的一瞬间，山坡上猝然响起枪声，清脆而尖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了好一阵儿。
　　杨子善被枪声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哆嗦个不停。
　　“快，快回屋。”那人冲他吼叫。
　　可他双腿发颤，哪里还能动。
　　被那人歪歪扭扭地扶着回屋。八角帽上闪烁的光芒和房间的温暖弥漫而来，急促纷乱的气息稍稍平稳。
　　“报告，东山坳口发现敌情。”那人急切地报告。
　　“侦察连呢？发现是哪股敌人尾随而来？”首长问。
　　“侦察连已和敌人的先遣团交上火了。”侦察员说，这股敌人应该是国民党60师。
　　话音刚落，一阵密集的枪声响彻长空。
　　“会议停止。小魏，快，吹集合号。”首长站起来，从腰间拔出短枪，高高举在手中。
　　杨子善见首长的样子，心里鼓胀着，霎时神情振奋。他悄悄地挺直了腰杆。
　　小魏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拿着一块红布擦拭着那把黄亮亮的军号。杨子善甚是好奇，上面有污渍啊，凑近细看，一尘不染。
　　“军长，你断后，让我去。”几个声音抢着说。
　　“我先带领224团上，你们断后。严防敌人从七里荫右侧攻上来。”首长言辞简短有力。
　　首长纵身出门，后面紧随着224团红军战士。
　　杨子善大声说：“我也想去。”
　　“前沿阵地危险。”小魏的声音飘来。
　　“我做向导，抄近路上山。”杨子善大声说。
　　七里荫山上冷风嗖嗖，寒气逼人。杨子善领着224团战士们攀上七里荫岭左侧坳口。
　　枪声一阵紧过一阵，223团的侦察连和敌人打得热火朝天，子弹在耳边嗖嗖作响。硝烟弥漫，尘土飞扬。
　　224团战士们匍匐在战壕中。
　　首长从警卫员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察敌情。在猫头山顶茂密的一簇桦树下，隐蔽着敌人的重机枪，压住了火力，致使223团迟迟打不开缺口。在鸡头山右侧，敌人的大部队隐藏在山坳里，有树枝和山坳作掩护，轻重火力无法施展。223团所处之地偏低，下面有敌人密集的子弹飞射，上面有重机枪火力压制，这样下去面临全团阵亡的危险。
　　一个战士倒下，一个接着上去，一会儿好几个战士倒在血泊中。
　　敌人恣意疯狂。杨子善看见敌人从山坳里、树丛中突然冒出来，密密麻麻，像野狸子般蹿上山来。杨子善很懊悔，为什么不拿上他的那把猎枪呢？痛击野狸子他最拿手。
　　他捡了一块石头攥在手里。
　　首长给小魏下达了吹冲锋号的命令。
　　小魏跃出战壕，昂首把金光闪闪的军号高举在鼓胀的嘴巴前。
　　冲锋的号角没有吹响。敌人的一颗流弹射中了小魏的左腮，子弹从左腮射入，穿过嘴巴从右腮而出。这个瞬间被杨子善看了个真切。
　　小魏竭尽全力尝试了几次，想再次吹响冲锋号。小魏脸庞上流淌着猩红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往地上掉。杨子善卧在战壕里，热泪盈满了眼眶。
　　小魏只好作罢，他瞥了杨子善一眼，以最快的速度从山坡上纵了出去。
　　离战壕20多米的地方有一座破庙。小魏倏忽飞纵向前，目的地应该是那座破庙。
　　小魏隐身在破庙里，好似呯呯呯、哒哒哒、突突突的枪声霎时消失了，短暂的沉闷过后，杨子善隐约看见小魏的身影。
　　一颗手榴弹在敌人的阵地上开了花，一阵鬼哭狼嚎——是小魏扔的手榴弹。首长举着手枪，从战壕飞身跃出，战士们像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勇士从战壕中冲了出去。
　　紧接着，杨子善看见庙里又扔出了第二颗，阵地上杀声震天。
　　杨子善心里默默数着：三颗，四颗，五颗……
　　最后一次的爆炸声在山坡上响了很久很久，待声音消失殆尽后，那座破庙成了一片废墟。
　　战斗结束后，杨子善走向那片废墟，找了很久才找到那把扁了的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