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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8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守护边疆,我们一生的骄傲
陈国桢
文章字数:3400
侦察敌情

和战友一起谈心

  作者简介:陈国祯,商洛市商州区人,1972年入伍,在新疆军区阿勒泰边防某部服役,先后担任部队指挥职务,足迹遍及天山南北;除了军事工作,也做过文化宣传工作,撰写了大量与军队工作相关的稿件。20世纪90年代末离开部队,转业至乌鲁木齐市环保部门,担任过商会的监事,为商洛有关部门与当地的联络交流起到了很好的桥梁作用,也为商洛在疆乡党提供了许多力所能及的帮助。

  像大多数和平年代的军人一样,我的档案里“是否参战”栏空白了26年,直到脱下军装10多年后,当年与我同班的同乡战友党君曹到阿勒泰军分区申报参战认证获批,我才知道,我也曾经参战。
  说起我的参战,总觉得有点离奇。
  那是1974年初春三月,阿尔泰山下的戈壁草原还是冰天雪地。位于阿勒泰盐池镇正北5公里戈壁上的独立骑兵二团营区,悄悄地蒙上了战争的阴云。
  当时,中苏交恶,苏军在我边境陈兵百万,人们对发生在1969年的珍宝岛战争和新疆塔城铁列克提战斗记忆犹新。从当兵第一天起,战备等级一直在一二级间转换,从未解除。我所在的独立骑兵二团是驻阿唯一一支步骑混编部队,其作战区域和作战任务不必赘述。三月,正值老兵刚刚离队,新兵刚刚下连,哈巴河边境一个突发事件又把部队强行拉入最高战备等级。敌情通报显示:3月14日,苏军一架直升机入侵我哈巴河边境执行侦察任务时,因油料耗尽而迫降我国境内,两名飞行员被当地哈萨克民兵抓获,而后交由军方转送乌鲁木齐。苏军对此反应强烈,我哈巴河正对面一苏军摩步师向边境突进,在距我边境约20公里处集结,随时可能发起攻击,战端一触即发。
  面对突发情况,我方迅速应对。哈巴河边防营一线连队按军分区作战部署,已携火箭筒、无坐力反坦克炮进入地面阵地,战士们穿着皮大衣、毡筒,荷枪实弹,昼夜不眠,随时准备迎敌。驻布尔津我二营六连已奉命急赴哈巴河县城,随时执行增援任务。所有驻阿部队(含农十师现役团)以及兵团民兵、地方民兵全部进入临战状态。哈巴河的各族群众紧急动员,拥军支前,把奶茶和热馕送到一线堑壕。
  我所在的二营机枪连,是配属步兵分队作战的重火器分队,一、二排各装备三挺53式重机枪,三排装备三挺53式连用机枪,具体战斗作用是实施火力压制。那是个周日下午,团作训参谋曲满屯跑步来到连队向王天宝连长传达紧急作战任务:由王天宝连长带一排前出哈巴河配属作战(排长鲁仁成探亲未归)。我当时刚任一排三班副班长,是条令规定的机枪射手,便自然成为赴战分队的一员。
  作战准备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政治指导员曹廷焕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随后便是检查装备,领取弹药:单枪除现装的4盒1000发53式7.62步机弹外(每盒装满弹链250发),另带两箱3000发;单兵物资增发两个急救包和一袋干粮。最叫人难受的是每人必须把衣物等个人物品用白包袱皮包起,并写清家庭地址和收件人,便于牺牲后将遗物寄给父母。至于个人的姓名、单位、血型,已在领章后面注明,以备负伤急救和遗体辨认。登车前的告别显得十分沉重,要走的和留下的都一脸凝重,告别的话也十分简洁,要走的说“上了,再见”,留下的说“平安回来”,但那一双双手却紧紧地握着,用力地摇着,因为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从接受命令、战前准备,到登车行军,我经历了平生第一次面临生死的心理考验。平时天天喊战备,习以为常,天天重复着“狼来了”的故事,突然要首当其冲、奔赴战场时,便不由自主地出现紧张、焦虑、慌乱、恐惧的心理。
  从盐池营房出发,军车在暮色下的冰雪路上颠簸前行。连长王天宝让一班班长坐在驾驶室带车,自己特意与我们一起挤在车厢里,见大家紧绷着脸默不作声,便笑着问:“咋都不吭声?”接着,给我们开导说:“要打仗了,紧张、害怕很正常,但请大家记住,打响后,一不要慌,二不要怕。老毛子没什么可怕,珍宝岛咱打胜了,他们也不过如此。关键是我们要有战胜一切敌人的勇气,要有敢打必胜的信心。”其实,连长也是初次参战,他的沉着、冷静、乐观,来源于多年的磨炼,来源于对党和祖国的忠诚。连长的笑声和寥寥数语,竟神奇地消除了我们的紧张和恐惧。连长又不失时机地让我起歌,全排齐唱“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响亮的军歌在空旷的雪野里飘向远方。
  到达布尔津已是晚上10多点钟。随行的八一电台接到“在布尔津六连宿营待命”的命令。六连营房人去屋空,宿舍因出动仓促有些杂乱。各班稍作打扫,烧起火墙,擦去枪身、枪架上的水汽,便盖上大衣,和衣而卧。连长特别交代:任何人不许脱衣睡觉,要随时准备紧急出动。
  第二天,团部命令继续待命。随行炊事员利用六连锅灶准备饭菜,运送我们的军车受命返回团部,紧急征用地方运输公司的两辆卡车准时开进六连,将配属我排行动。随车4个司机不太年轻,但对我们“每两小时发动一次车”的要求毫不马虎,他们也在准备随时出动。
  待命不是休息。连长立即组织我排以班为单位开展战术训练,特别对“利用地形地物、重机枪阵地选定、阵地构筑”进行突击训练。这些内容对我们三班尤其重要,因为三班战斗力最弱:班长杨新军是1971年1月入伍的洛阳知青,上一年由文书改任,说话轻声细语,缺点杀气;两位1970年1月入伍的老兵张朱堂、郭志科,原是连司号员、卫生员,刚下班;与我同年入伍的党君曹身材敦实,有把力气,专扛枪架;同乡寇发民刚从特务连调入,还没入行;刚下班的河北博野新兵储金贵,身材瘦高,有些单薄;我刚从代理文书改任,枪能打响,但对战术一窍不通。好在大家对战前训练格外重视,特别认真,每日两个半天,冒着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在起起伏伏的雪野里摸爬滚打。我那时很瘦弱,肩上扛着近14公斤的枪身,脚下蹚着深到大腿的积雪,一会儿冲击占领阵地、架枪,一会儿拆枪、扛起枪身再冲击,右肩被枪身反复压碰,疼得我咬牙切齿,动作还不敢走形。每天训练结束,总是汗透棉衣,头冒热气。回到宿舍,第一个任务是烘烤衣服鞋帽,再就是给红肿的右肩涂松节油。
  在布尔津待命,最难熬的是夜间。半夜里,发动汽车时喷灯的嚣叫(老解放车在严寒条件下发动时要用喷灯加热,声音很大),摇把与发动机碰撞的“喀喀啦啦”的声音,常常将人从梦中惊醒。此时,总不免胡思乱想。我想到,我们作为第一梯队,要阻挡敌人的第一波攻击,生还可能不大。因为与苏军相比,我方的装备、兵力相差悬殊,双方一旦交火,我方如能阻挡一个小时,就算是理想的结果。老兵都知道,边防部队当时的任务就是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敌情,能抵挡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阿勒泰战区又与二线野战部队相距数百公里,属孤军作战,其结果可想而知。那时那刻,我想起爬楼山下的那个山村,想起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把我和弟弟拉扯大的父亲,恨自己参军离家时竟忘了给他磕个头,感谢他的养育之恩。我想到,如果我牺牲,为父亲养老送终的责任可由弟弟承担,只担心父亲接到白布包袱时能不能挺住?想到这些,忍不住泪流满面。不知道临战前其他人是不是和我一样?但想归想,作为军人上了战场,就必须擦去泪水,抱定必死的决心,与敌人拼命。我知道,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宿命。
  大约10天后,一个预料不到的结果突然降临。团部命令,要我排即刻返回部队,因为苏军后退撤兵,形势趋于缓和。我们猜测:也许是苏方顾忌被俘飞行员安危,或是忌惮我阿勒泰战区的全民皆兵,还有我方从飞机上获取了多少机密(苏方飞行员被俘前已销毁了所有涉密资料)。
  回到连队那天,指导员曹廷焕专门组织二、三排的战友夹道欢迎。与送行时不同的是气氛十分热烈,相互敬礼时满面笑容,“欢迎同志们回连”的口号让我们激动万分,大家的双手依然紧握使劲摇动。那一刻,我感到连长和战友们格外亲,感到我们的连队格外暖。当曹指导员握着我的手用浓重的湖北话叫一声“陈国桢”时,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谁能想到我们这个排在连长带领下,竟兵不血刃、没有牺牲、没有伤残、没有减员,完完整整、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排参加的“3·14”行动叫作“参战”。当年,我排只是“3·14”棋盘上的一个小卒,这个小卒只向前拱出一步,连楚河汉界也没有过去。我们没有看见苏军一兵一卒,没有按下击发片射出一发子弹,我们连哈巴河老乡拥军的奶茶也没喝上一口,仅仅在布尔津待命10天,仅仅经过了一次参战的心理考验,仅仅受到几天空前的严酷训练。所以,我从来不敢说我参过战。
  对我来说,参加“3·14”行动只是一段人生的经历,但对一些退伍后返回农村、没有工作、现已步入老年的战友来说,却意义重大。感谢党和祖国还记着我们,记着近50年前,在祖国版图雄鸡尾巴那个地方,因为一群年轻战士的冒死守卫,强敌的铁骑未敢踏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