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能理解父亲对酒的嗜爱。
　　他不仅是餐餐必饮，夜夜必酌，而且喝酒方式也极为特殊：不要杯盏、分酒器、桌椅，亦不需两碟凉菜辅佐，更不会打电话约故友和亲朋。站在那儿，立得笔挺，拧开盖儿，摇一摇瓶子，或浅或深地喝一口，然后很响地咂巴嘴。有时候一口饮得太多，他会伸出宽厚的舌头，卷着舐过嘴唇，把溢出来的酒一滴不漏地卷回嘴里，然后闭着眼睛，好一阵子才又睁开，鼻孔很响地出气。他确乎喜欢饮一口后闭一会儿眼，喝得愈多，闭眼的时间便愈长，表情既像痛苦，又像陶醉和享受，我就是在他的表情中笃定酒的味道是既醇香又辛辣的。
　　父亲没受过什么教育。他是家中的老小，上头有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那个年代人们普遍穷苦，爷爷奶奶抚育他们成人已是历尽艰辛，实在再无余力供养如此多的子女读书，所以父亲仅仅在学堂里习得了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便辍学务工。十多岁的时候，纤瘦的父亲就已跟着大人们走南闯北地寻找苦力活做，用臂膀中为数不多的力量换取衣食。他没有书上那种大人物们自学成才的天赋与毅力，也似乎从未有过那种打算，直至今天，年过半百的他，依旧只会靠劳苦自己的筋骨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所幸的是，父亲并没有染上他同圈子里的人的一些略微野蛮但并不失可爱的生活习惯，如摸两把牌，搓一桌麻将，或者隔三五个月去下一趟馆子打打牙祭，犒劳一下自己。他嫌花钱。自幼生长在多子女的贫农家庭的他，知道穷是什么滋味，穷让他懂得开源节流。他既勤快又自苦，甚至会表现得有点吝啬：一毛钱的牌局他也坚决不参与，身份证也永远藏在他所能想到的最隐秘的地方。据他说，是害怕工友们知道他的生日，然后在生日的时候要求一起聚餐。
　　但他喝酒。他做过很多活，在煤矿里下过井，在饭馆里打过杂，也开过洒水车，当过泥瓦匠。不论他做什么活，他的宿舍里必有一瓶酒。酒不必名贵，但一定得有，每逢下工后回到宿舍，非喝一口酒不能入睡，仿佛这无色透明的液体里蕴有他关闭眼帘的密码。
　　今年暑假，假期颇长，足有两月之多。看我一日日待家里无所事事，母亲提议让我去父亲打杂的餐馆里寻一点事做，赚点下学期的学费，也锻炼锻炼自己。餐馆正好缺一名传菜员，我便顺理成章地“入职”了。传菜，即把厨房做出来的饭准确无误地送至点菜的餐桌上。这是一个简单的差事，不费脑筋，但并不轻松。餐馆很大，几百平方米，上下两层，高峰期可谓座无虚席，厨房窗口菜如流水碟如龙。整个高峰期，一息不得歇，走得人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俟高峰终于过去，坐在楼梯上歇好一气，方才觉出腿脚的疲乏，但脑子依旧是迷迷糊糊的，两耳嗡嗡嗡响个不停。等终于下班了，回到了宿舍，接一盆满满的、热热的、甚至还有点烫的洗脚水，把脚美美地泡那么十来分钟，才真正觉出自己的脚来——脚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上工第一天，我便走得头昏目眩，好几次差点把菜传错了地方。那晚下班后，我累得水都不想喝，饭更是没有吃，连鞋都没脱，就一头栽到硬板床上睡死了过去。连着上工一周下来，整个人真是浑身无力，胳膊、手指、大腿小腿、腰，没一处能使得上劲儿，仿佛周身的骨头连缝都弥漫着疲乏，舌头似乎糊着层什么，十分难过。
　　那天，我虽还一直在干活，但满脑子都是辞职的想法，眼前总是飘着床和枕头的影儿。那晚，顾客们不知何缘故，点了异常多的烤肉，几乎每桌都有点。那么多，他们自然是吃不完，剩下了很多。于是老板便令厨师把顾客们吃剩的烤肉全部加热一下，分给我们吃，顾客们不曾喝完的酒，不论白啤，也都连瓶子一并交与我们处理。
　　酒被拿过来的时候，清澈的液体在澄明如水晶的玻璃瓶里轻轻晃动，每一下晃动都是那么绝美，荡出环环相扣的涟漪，涟漪又折射出锋锐的多角的光。酒香从没盖盖子的瓶口飘出来，发出顶香的气味，香得人要屏住气。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拎起一瓶白酒，近乎是不受控制地饮了一大口。
　　霎时，辣、辛、苦、刺，以及一点难以言喻的醇厚，便在口中、胸中和腹中爆炸开来，余韵无穷。爆炸中有涩苦，有辛辣，有甘甜，有醇香，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身心中回荡，并触及灵魂，久久不散。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悟了酒的味道：那是生活的味道。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痛苦狰狞而又陶醉和享受的表情，也读懂了他对酒极为特殊的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