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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初雪日记
何丹萌
文章字数:3435
  清晨拉开窗帘,忽见白茫茫一片。呀!下雪了。不由一阵惊喜。久久伫立窗前凝望,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仍在飞舞,树上已有了厚厚的积累,好多枝丫已被压弯,有些阔叶绿植,禁不住压迫,便被折断而垂落下来。再看看楼下停泊的排排小汽车,个个都成了肿胀而肥胖的银白色面包。这是2023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未听天气预报说要降雪,怎么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呢?
  童年时候,是喜欢雪天的。乡村的环境,多少有些阿杂,但在大雪之后,一切都变得干净。白雪覆盖了田野,也覆盖了院落道旁的枯叶衰草,黄土不再飞扬,牛粪猪粪也不见了踪影。我们在未经踩踏的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足印,踩出一个五朵的梅花,踩出一溜儿拖拉机驶过的胎痕,在慢坡上往下滑雪,在皑皑的雪地上打滚,虽然冻僵的红鼻头上挂着清涕,却也禁不住打雪仗时嘻嘻哈哈的狂欢。若是一冬未雪,我婆就常会倚了院门观望,嘟囔着说:“干冬哩,湿年哩,到了年根儿,天爷爷保准就给下呀!”婆的话没错,熬到腊月三十晚上,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真就铺天盖地了。年关的雪,似乎与春节的氛围形成了绝配。那红彤彤的灯笼与红艳艳的对联,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耀眼夺目,还有那红色的炮仗碎屑散落开来,仿佛成了雪地里盛开的梅花。初一不出门,午饭后爷爷端来梯子,从屋檐下拣拾一篮红彤彤的柿子,放在火盆边温烤,待柿皮儿炸裂,轻轻剥去外衣,一口吞下稀烘软的柿瓤,灌进了通彻喉腔的甜蜜,那真叫一个美哟!
  自打步入青年以至中年,对于落雪的感受,就多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了。自然天象嘛,有什么大惊小怪?因要上班,要赶路,要外出,有时还会对于冰天雪地有了些厌烦与责怨。雪天里时常会诵读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羡慕伟人那博大的胸怀,却感叹自己只能是个凡夫俗子,哪有人家那种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与气度呢?要说最难忘的雪,还是1975年元旦那天,作为地区农业学大寨巡视组的一员,跟随组长下乡检查农田基建。那天早晨,我们从寺坪区政府出发,经毛栗岗往牌楼河公社去。组长在前,时年19岁的我背了黄挎包紧随其后,一人一件军大衣裹身,像是首长带了警卫员行走在山道上。刚出发不久,就漫天大雪了。忽觉天似穹庐,像一口无边的黑锅倒扣了下来,一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比鹅毛还要大的雪片横飞竖舞,遮蔽了眼目,覆没了山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猫着腰艰难前行。当时心想,这下大雪还真不比得下大雨,若是夏日逢上暴雨,肯定会找个崖窝或大树下避雨的,可这是雪,没听说行路人会找个地方避雪的。与此同时,脑子里就泛出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想那诗人所以得出此句,绝非纯粹为了浪漫与夸张,一定是遭遇过如我眼前这样的狂风暴雪,才有了如此强烈的感叹。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快到一座山顶的时候,雪居然停了。天空中露出一片瓦蓝,有白云如棉絮般快速聚散,太阳也探出笑脸,放射着耀眼刺目的光芒。这时候放眼莽莽群山,一派银装素裹。虽不是陕北高原上的“原驰蜡像”,却也巍巍然“欲与天公试比高”了。忽然,我看见对面一座更高的山梁上,出现了一座飞檐翘脊的庙宇。屋顶的坡面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可那凌空的翘岩与高耸的院墙,依然呈现出一股森严气象。那是个古庙的建筑群,一字排开,迤逦于陡峭的山脊崖畔,悬崖边有茂密的丛林,这时候枝条上挂满了雾凇,看上去晶莹剔透,簇拥着寺庙。
  行至一个山崖的豁口,远远看见雪路上站着位身着红棉袄的姑娘,她卸下了红围巾,冲着我们挥舞,并且喊道:“喂——是地区来的工作组吗?……”惊奇着走近一问,方知区上已给毛栗岗公社去了电话,怕我们在风雪中迷路,派了人在山顶的岔路口接应。来人名叫于宝凤,是毛栗岗公社铁姑娘排的排长。寒暄几句便开始下山,小路弯曲而陡峭,我一直盯着姑娘的红围巾,还有那露出围巾外一对油黑发亮的长辫子。不想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了,从近乎60度的高坡上滚落下去,滚了几十丈远,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土炕上,睁眼看见的是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一排贯椽,灶台上方还挂着两吊被烟火熏黑的腊肉。侧目一望,那位叫于宝凤的姑娘就坐在火塘边,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火塘边还有个小砂罐儿,她说是在为我煎药。她说,何同志,你醒了?把人吓死了。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讲了我从山坡上摔落下来的经过,说已让大队赤脚医生来看了,只是摔晕了,休克了,胳膊腿儿的骨头都没事。我庆幸,多亏有厚厚的军大衣裹身,不然不定会出多大的事。我问我们张组长呢?她说跟支书他们开会去了。说话间,我才仔细打量了这位铁姑娘排长。她叫宝凤,还真长了一双凤眼,标准的鸭蛋形脸庞,面颊上且有一对似有似无的酒窝。能看出,若不是学大寨修梯田,整日在风霜里劳作而黑红的肤色,她一定是位白皙漂亮的美人儿。她拨弄火塘时,见她的十指上有九个都缠裹了胶布,问她,她说有被大锤砸伤的,有被石头划破的,还有被冻裂而炸开了口子的。说着,她从口袋掏出一管小棒棒似的润手油,涂抹在新皴裂的小伤口上。抹完手,她要给我喂药。说要扶我起来,于是就跪在了炕沿上,为方便,她解开了棉袄扣子,在扶起我头和肩背的一瞬,一股芳馨气息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歙动鼻翼,深吸了一口,脸上也泛红了。她要用汤勺喂我,我不好意思,端过药碗,几口就喝完了,然后靠在焙墙上喘气。四目对望时,她有点害羞了。见我盯着她胸口,她便下炕去,站在灶台后面说了声:“不许偷看噢!”原来,她背对我,用几尺白布使劲缠裹自己的胸部。多年后,我常回想这个细节。一个女孩子青春正盛,胸前的发育该是多么美好而骄傲的事,可在那个年代造成了负担和累赘。整理好衣襟,她重新坐回炕沿,嘿嘿一笑,问我:“何同志,你多大了?”我说,19了。她又咯咯笑起来,说:“你比我还小,我20了,你要叫我姐哩!叫,叫我凤姐,村里人都叫我一个字:凤。”那时我刚读完《红楼梦》,对于王熙凤那个凤姐的印象并不很好,就说凤姐不好,还是和村里人一样,叫她凤吧。她说:“你年龄虽小,可也是地区下来的干部,叫我凤姐当然不合适,那就叫我凤吧,把那宝字取了,咱也不是啥宝。”没话找话,我问她:“从区上到你们这儿来的大山上是不是有座很大的寺庙?那是个什么庙?”她眨了眨明溜溜的眼珠,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没有呀,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寺庙呀!”我将我看见的情景讲了一遍,她肯定地摇头说,没有,你一定是看错了,要么就是出现了幻觉。我疑惑起来,难道在一场暴雪的雪霁之后,在空旷的雪野山峦间,也会出现像蓬莱海岛上才会出现的海市蜃楼奇观?
  在毛栗岗耽搁了两天,临走时,支书硬要派铁姑娘排长护送我们去下一站。宝凤为我砍来一根竹杖,我浑身肌肉疼,扶着竹杖趔趔趄趄前行,过坎下坡,她不时要上前扶我一把。50多岁的张组长在后边笑着说:“我们的小何是个伤兵了,你看咱们的宝凤多像个护送伤兵的卫生员哪!”一路说说笑笑到了牌楼河公社门口,宝凤说她的任务完成了,就不进去了。说罢,拧身就要告别。我突然有点不忍,站在门口目送她匆匆返回。她快步登上刚刚下来的那个山冈。站在山顶时,她又卸下了红围巾,举起来向这边挥舞,并长长地喊了一声:“再——见——了——”那声儿似乎过了很久才飘忽过来。
  就那么匆匆别过,哪里还有什么再见的机会呢!几十年后,我曾以那次经历的素材写过篇文章,题目叫作《雪遇》。
  如今老了,退休赋闲多年,回想一生中关于风雪的际遇,还真有说不完的故事。要说最温馨的画面,还是那个烧蜂窝煤和生炉子的年代。屋外雪花飘飘,室内暖意融融,炉子上坐壶水吱吱作响,热气腾腾。可惜今已使用暖气多年,那情景已一去不复了。前日,洛川作协主席桂千富前来求字,说内容由我,我提笔就写了白居易的《问六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昨夜的初雪今早九点就停了,午饭后我沿灞河散步,想体味一下踏雪寻梅的雅趣。可是来到河岸,一点雪的印痕都没了,没想到会消融得那么快。尽管初雪已了然无痕,可我还是忍不住哼唱起《野猪林》中林冲的唱段:“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倍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说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血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这段唱语词优美,悲壮激越,又悱恻缠绵,有着英雄末路的愤慨。要说最喜欢的,还是末尾那四句:“天哪,风雪破瓦屋断苍天弄险,你为何林冲头上逞威严?埋乾坤难埋英雄愿,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我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反复哼唱,遗憾的是,树枝上、草丛里,已经一点也寻觅不到这场初雪的丝毫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