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元旦，奶奶走了，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去世，享年99岁。
　　奶奶这一生算得上历经坎坷。1925年，她出生在河南省孟津县，小时候乞讨为生，差点儿饿死的时候，被太爷爷收留，做了童养媳。跟爷爷结婚三四年后，花园口决堤，家被冲没了，全家只能跟着逃荒的队伍向前走。太爷爷担着担子，前面筐子里是大伯二伯，后面筐子里是行李。听奶奶讲，那一路上历尽艰辛，每天拼了命地走，生怕赶不上队伍，还有就是饿，每到吃饭时，太爷爷因为挑担子吃一整个馒头，奶奶和大伯二伯分一个馒头，看着大伯二伯饿得嗷嗷哭，奶奶也只得把自己的半个馒头尽量多分给孩子们。她自己只要看见歇脚的地方有水缸，就用大瓢舀水咕咚咕咚喝，直到把自己的肚子灌涨。后来，我一直不肯看《1942》，因为我知道，那是真的。
　　幸运的是，奶奶活着走到了陕西，她们沿着宝成铁路一路走到宝鸡，在宝鸡安了家。后来爷爷被招到石油机械厂当了工人，奶奶也在工厂幼儿园当了保育员。她赶上了新中国成立，赶上了好时代。奶奶生了八个孩子，六个男孩，两个女孩。尽管那时候爷爷已经是八级焊工，每月能够拿到98元的高额工资，但是一家十几口，生活一直是紧紧巴巴。除了工作、回家做饭，奶奶说那时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做单衣、做棉衣、纳鞋底。我小时候，觉得奶奶的手跟我们的手不一样，后来才知道奶奶的手指头都是变形的，做针线活做的。直到1980年，孩子们陆续工作后，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了。但是，爷爷也在那一年去世了。我想，这对于奶奶来说，除了痛苦，更多的应该是巨大的遗憾吧！生活刚刚好起来，但那个陪伴她的人却不在了。
　　后来，我记事了，印象里奶奶还是很忙的，尤其是针线活做个不停。她每年都要给孙子孙女们做双棉鞋，做身棉衣，所以从夏天就要开始忙活。暑假我在奶奶家，总是听着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入睡。还记得她用碎布片拼的百纳被，我盖了很多年。一年级时，我在奶奶家住了一年，那时候很痛恨奶奶做的手擀面条，一周七天，有六天都是擀面条。每次吃面条，第一碗是捞面条，第二碗就是汤面条了，把用来拌面的菜倒进煮好面条的锅里，一锅糊糊，奶奶每次看到我满脸的不情愿，总是说，剩饭热三遍，拿肉都不换。现在，一想起那情景，心里多了一分暖意。
　　后来，大家的生活都越过越好。记忆最深的是每年过年，别人家大年初一最多三四个兄弟姊妹，我们家每次都有七八个家庭，几十口人团聚。每年腊月廿三开始，大伯就忙活着往家里买东西了，鸡鸭鱼肉、酒水饮料、瓜子花生，事无巨细。大娘、二娘、三娘、妈妈、姑姑会轮流腾出时间，做各项准备工作。大年初一，姑父是主厨，其他人帮忙。而我们小孩子领压岁钱买鞭炮，只需要快乐玩耍，等待吃饭！吃饭的时候，固定是两桌，大人一桌喝酒聊天，小孩子一桌埋头苦吃，小姑和小叔是小孩儿桌的，美其名曰照顾我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叔小姑都默认是我们一伙的。
　　除了过年，家里人平时也时不时会聚餐。二娘烧的红烧肉和黄焖羊肉，用盆装满，大家围着桌子吃，很有气势。直到很多年以后，在东北吃杀猪菜，才明白当时用盆装肉是二娘作为东北人的气派。在奶奶家吃火锅，还是分两锅，大人一锅，小孩一锅。大人那一锅吃得比较斯文，我们小孩这一锅就有意思了。姑姑下了满满一锅肉卷，盖上锅盖等肉熟，小孩子大概十几个吧，不敢坐下，每人一手端着蘸料，一手拿着筷子，眼巴巴地等肉熟。姑姑刚掀开锅盖，十来双筷子就一起进锅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在五秒之内把锅捞空了。现在早就忘记那火锅的味道了，但是抢着吃的欢乐却永远也忘不了。
　　后来，我们这一辈也长大了，上学、上班、结婚、生子，越来越忙，奶奶年纪也越来越大。父辈们也都很孝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从未因照顾奶奶的事情发生过不愉快，反而是奶奶执意要自己一个人住，大概是不想麻烦儿女也不想受拘束吧。记得有一年世界杯期间，我跟爸爸去看奶奶，在奶奶家看比赛，奶奶便坐在旁边跟着看，她看不懂，就问爸爸，那么多人在那儿跑来跑去是干啥呢？爸爸给她解释，两队人抢球呢。奶奶认真思考半天，说：“这么多人就争那一个球？争啥争？给一人发一个呗。”我听后笑了半天。回想起来，奶奶这一辈子就是不争执，不纠结。所以当她年龄越来越大，跟身边人也越来越难沟通时，她依然能坦然面对。当她把身边的人都忘记了的时候，她依然能招呼人、夸奖人，不显得一丝局促，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我想，人老了是很孤独的，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认识的人越来越少，说话的内容越来越单一，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若非内心足够强大，是没办法保持平静的。要想长寿，首先要修炼内心，这是我从奶奶身上悟到的。
　　零零碎碎，都是美好的回忆。其实这么大的家庭，也有不和谐的时候，只是没什么原则性的分歧，所以，日子长了，不和谐的都忘记了，只有温馨的，美好的日子永远留在了回忆中。
　　奶奶在最后的岁月里，是不是也是活在她的美好回忆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