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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1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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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子
曹林燕
文章字数:1622
  儿时的冬天,母亲在窗户上糊了粉连纸,雪白的纸,像一片晴天。在窗中央的格子上贴一张大红的梅花剪纸,窗格子一下子就光艳起来了。
  炕洞里煨满麦糠,热量能耐一整夜。苇席下铺了一层薄薄的麦草,气味很好闻,是那种淡淡的秸秆甜,很柔软,也温暖。被子有些旧,却厚重,里面充的都是些烂棉花。被里子为青黑色的粗布,是浆过的,很结实。枕头里装了稻糠,轻飘飘的,散发着微呛的草腥味,还有隐隐的稻香味。火炕是用土胡基盘成的,一整个冬天都烧得暄腾腾的。人一旦进入火炕的暖和里,就舒服得全身放松,什么也不去想了。
  晚上长风吹了一夜,呼呼地响,从门槛下面的缝隙吹进来,在门道的地面上扬起了一些尘土,把门道吹得光溜溜的。夜里风大,风将雪的声音给遮盖住了。
  第二天醒来,看见窗户纸明晃晃地亮,窗台一片虚白。开了门,树木、房屋、矮墙头全都白了,地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人哈着白气,鼻头冻得通红。望向南山,南山也覆了白,远而苍茫。
  落雪的日子里,母亲常坐在热炕头纳鞋底子,长而细的麻绳在她手里一会儿拉成直线,一会儿卷成圆圈。麻绳从鞋底子里抽出来的刺啦声,贯串了乡间最为安闲静谧的一段时光。
  这是最幸福的。
  冬月里,滚烫的玉米粥仍能喂养我们的肠胃,萝卜缨子浆水菜胜过人间任何美味。乡下人岁月清淡,饭桌上少不了腌菜。秋天的时候就腌制,除了瘦萝卜,还有大白菜和卷心菜。过程很简单,给菜里加些盐、放几瓣蒜和生姜,喜欢吃辣的,再放几根红辣椒,扣了瓦罐盖子或在瓮、坛上用塑料纸蒙住口,让其在密封的时间里发酵着,能吃一冬天。
  我童年时,饭食粗粝,日子简单,一家人守着土屋,守着温暖和幸福,很是知足。
  犹记得春天的时候,母亲在后院辟了一小片菜地,末伏埋了蒜头,十月份又撒下菠菜种子。一经霜,菜叶子便冻硬了。母亲提前在上面盖了干枯的玉米秆,吃的时候,拨开草秆,蒜苗青绿青绿的,菠菜叶乌油油的肥,它们都是农家腊月里的梢子菜。
  到了年关,家里是要祭灶神爷的。母亲烙了祭爷饦饦,祭过灶神,又祭祖先。农历腊月廿三,过完小年,扫尘便开始了。这是一次极富生活仪式感的劳动。扫尘又唤作“除陈”,在我们北方叫“扫房”,南方人叫“禅尘”,也就是中国传统意义上所说的年终大扫除。
  这自是很辛苦的,全家人都得动手,坛子、罐子、锅碗瓢盆都要搬出来。母亲给我的印象总是头上裹了毛巾,站在一方凳子上用长笤帚把墙壁上的灰土、楼板上的蜘蛛网一下一下地清除掉。在满目狼藉中,我们也帮着打扫低处的灰尘。
  完成了扫尘还要漫刷屋子,我们洋峪川人叫漫墙。漫墙的用料是南山里挖运来的土石灰,被我们称作白涂的东西。昔年,母亲挑着担子,与村上的妇女结伴而行,到南山根下一个叫牛角峪的地方去买白涂。牛角峪又窄又深,山路两边悬崖耸立,乱石累累。若是空挑担子,可以从梦峪的罗家村翻山过去,担了重东西,就得绕个很大的“U”形。天刚露晓,她们就从洋峪川出发赶往岱峪川,到了晚上,才气喘吁吁地归来,每个人的肩上,像挑着一座大山那样沉重。
  漫刷是个细工活。先得将买来的土石灰堆放在地面上,用手䦆或是斧背敲打成小块,再把里面一些坚硬的块状杂质去掉。反复敲打成碎末后,将白灰末放进一口大铁锅中,盛入一定量的水,灶膛里硬柴燃烧,用一根粗木棍子在锅里不停搅拌。等到锅里的颜色由灰变白,我们便用大铁盆盛出来,用新买来的大棕刷开始在墙上漫刷了。之后是清洗、搬运,天麻麻黑时,我们才把屋里屋外的旮旯拐角收拾干净,全家人又困又饿。
  在洋峪川,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码着整整齐齐的硬柴垛子。村子上空总是飘着袅袅的青烟。朝暾初上,雀子在冬日的瘦枝头叽叽喳喳地啼啭不停,那时,天上的乌云也仿佛被冻得咔嚓直响。人家门楣贴上了门絮子,大门上贴了红对联。讲究的人家还在大门两侧各请一对门神,或者倒贴上一个大大的“福”字,祈求全家人福寿平安。
  大人们为一家人的欢喜生活劳碌着,小孩子们更是喜悦如莲,心中惦记着炮仗、糖果、新衣服、压岁钱和走亲戚拜年。
  我们长了一岁,母亲便苍老了一年。洋峪川的山水、冬天似太古,村庄、往事也如旧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