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动物都比人要擅长遗忘，那是为了活下去。忘掉亲情，忘掉饥饿，甚至忘记恐惧和伤害。然后，心安理得跟岁月艰辛地相处下去。
　　但是艾利没有忘，它永远忘不了护林人，还有那场盛大的葬礼。
　　1
　　一阵耀眼的蓝光划破阴沉沉的天空，呼地一下子窜进林子里。
　　艾利和护林人到达保护区入口的时候，远处的山上已经有些许火苗了，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的召唤信号。
　　不过艾利不认识颜色，确切地说，它的世界里一片黑白，因为它是一只牧羊犬。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像火焰一样，血红的带着一些狰狞，走近似乎有张血盆大口袭来，带着浓烟与灼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咬啮和窒息着万物生灵。
　　护林人面色凝重地望着前方，脸色深黄，浓密的眉毛稍稍向上扬起，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折射出坚定的光芒。他转过身来将艾利搂在怀里，用手掌抚摸艾利的脊背，试图让它冷静下来，然后轻声在它耳边说：“艾利，快去找站长。”
　　面对这样的场景，其实艾利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跟着护林人的这些年头，它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火灾。
　　艾利伸出舌头在护林人的脸上用力地舔，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提高警惕，随后转身向着村子里快速地奔去。
　　站长的家住在村子的最深处，艾利拼尽全力奔跑，好似变成了耳边呼啸的风。它头颅微弯，纵身一跃，跳过了站长家的围栏，随后疯狂地冲着房子里咆哮。
　　站长是披着衣服出门的，看到远处山坡上的滚滚浓烟和眼前的艾利，他好像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扔下手上的衣服回到屋子里拨打电话。
　　“应该是雷击火，艾利已经跑过来找我了，最近的天气无风，持续的高温干旱，说明森林里已经十分干燥了，这个时候只要微风一带或者一个响雷，火苗就会爆燃，赶紧派人来救援。”
　　话音刚落，站长便赶紧跑出来，用手摸了摸艾利的头，随后朝着着火的山坡赶过去。
　　护林人没有贸然向火焰深处逼近，只是感受着周遭的温度，热浪一波一波地向着他袭来，他没有后退，只是眉头却越发紧皱。
　　远处一阵微风轻轻飘过，护林人乌黑的发丝逐渐竖了起来，突然，他感觉自己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向后退，失去重心的瞬间，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向后倒下，他眼睛里最后的颜色是炙热的红。
　　2
　　艾利的床是用竹子和干草编织而成的，护林人在上面放了一个小棉被。
　　它默默地趴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站长给护林人喂饭。
　　“老金，还是你命大，要不是艾利跑得快，我们可能就见不到你了。”站长一边笑一边用勺子给护林人嘴里喂食物。
　　护林人嘴角一扬，转过头望着艾利：“这么多年了，我在火里都没受过伤，没想到让这个小家伙给我咬得够呛。”
　　他手一伸，艾利便赶忙凑上去，他的手温柔地抚弄着艾利的脊背，艾利舒服地眯住了眼睛。
　　“不过话说回来，火怎么样了，我看最近一直没下雨，估计不好灭吧。”
　　站长放下手上的空碗和勺子，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艾利把你拽下来之后，火势就变大了，由于火场内偃松倒木较多，引燃了腐殖质层，山火发展成了树冠火，加速了蔓延。”
　　一旁的炉火生动地烧着，给屋子里带来温暖的同时也混合着灯光将屋子里变成了不一样的颜色，至少，不是那一抹恐怖的红色。
　　“隔离带已经设下了，经过两个小时的奋战，西南线全线已经实现了合围，外围明火被扑灭。”站长继续说着。
　　护林人突然停下抚摸艾利的手，随后撑着床铺准备站起来，他笑着说：“队员们辛苦了，让他们赶紧好好休息，排查的任务就交给我，万一死灰复燃，可不是闹着玩的。”
　　艾利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依旧凑在护林人的身边。
　　站长拉着护林人的胳膊，用力地往后面推，想要让他坐下来，随后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你腿都成这样了，就别逞强了，你这样去也是添麻烦，现在隔离带已经设下了，气象部门那边的预报也没有风或者雷，队员们休息一会儿会接着去排查，你就好好休息吧。”
　　护林人被站长按着坐了下来，只好笑着说：“行吧，那我就坐着给站里作贡献吧。”
　　“这还差不多，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站长拍了拍护林人的肩膀，随后向着门外走去。
　　艾利肚子有些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送站长出去，而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说到底，它还是一只没有成年的牧羊犬，虽然见识过很多火灾，但是体力还是不能和那些成年牧羊犬相比，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护林人望了望艾利，嘴角微微上扬，随后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橱柜边拿出前几天邻居送来的生肉，放在艾利的旁边。
　　艾利欣喜若狂，猛地起身舔了舔护林人的手，随后对着面前的那块肉大快朵颐起来。
　　“你现在每天的食物都是我给你准备好送在嘴边的，以后要是有一天我真的睡过去，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你该怎么办？”护林人温柔地抚摸艾利的皮毛，眼睛里是跳动的火光和极致的宠溺。
　　动物的欲望比人类更直白明了，只要满足最原始的饥饿和疲劳需求，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用为之烦恼。
　　在艾利心里，护林人和每顿必不可少的肉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艾利从来不考虑以后，更不考虑护林人到底会不会真的睡过去。
　　可是艾利永远不会想到，眼前的这块肉，是护林人给它的最后一块肉。
　　3
　　护林人是在夜幕降临后起身的，他望了望睡梦中的艾利，随后披着衣服走出了屋子。寂静的夜里天地混沌，他步履蹒跚地向火场走去。
　　草木灰四处飞散，火场上弥漫着厚厚的烧焦气味，一些倒木站杆上还有残留的星火，在黑夜里无声明灭。他急切地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帮助队员们彻底清理好火场，确保不发生复燃。
　　在通往火场深处的路上，护林人左右张望着，试图寻找没有清理好的火苗。
　　“金叔，你怎么在这里？”不远处，两个身穿防火服的男人走了过来。
　　护林人用手电筒照着眼前的两个人，原来是储木场前来扑火的工人。
　　他看到两个人肤色黝黑，神情疲惫，手上提的水桶上还飘着一层黑色灰尘，眼里满是心疼：“这不是想着来帮你们排查一下隐患嘛，最近天干得很，我怕又复燃了。”
　　提着水桶的李然笑了笑，随后说：“这点事我们来就可以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要不是您和艾利及时发现火情，我们还真不知道这场火灾得严重到什么地步呢！”
　　“这些都不值得说，本来就是应该的事，你就让我帮一帮你们吧。”护林人的脸上尽是恳求。
　　两个工人四目相对，随后无奈地说：“那您先跟我们一块儿去跟兄弟们会合吧，我们刚拿了水，大家都还等着喝呢。”
　　护林人紧绷的脸这才得到了放松，跟着两个工人向集合的地方走去。
　　“火场里，饮水是最难的事。火情平缓时，我们每个班派两个人去沟塘里取水，一去一回得两个小时。”李然舔着干裂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
　　护林人听了李然的话，一声不吭，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孩子都是护林人看着成长起来的，李然大学毕业就被分到了储木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永远都冲在一线。抢险救灾，这世上哪有天生的救火能手，不过是一群孩子拿起工具，穿上防火服学习前辈救火的模样而已。
　　三个人快速地穿梭在夜色里，李然把水桶放下的时候，护林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队员们大都躺在林间的空地上休息，每个人的脸上都被黑色的灰尘所覆盖，手里却还紧紧握着救火工具。
　　“兄弟们，赶紧起来喝水了，喝完水继续干活。”李然拿出手电筒大声喊道，他一边拍手，一边给队员们加油打气。
　　护林人赶紧把水桶提起来给他们倒水，像是忘记了疼痛一般。
　　“金叔，怎么没有带艾利呢？艾利真是一只好狗啊。”
　　“对啊！金叔，艾利也算是我们队的一份子呢。”
　　“您有没有给它吃肉啊？”
　　队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和护林人聊起天来，紧张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了起来。
　　护林人笑着说：“它吃得比我好，每顿都有肉，不过这个小家伙跟了我也算吃苦了，每天都要在火场里进进出出。”
　　“它才不算吃苦，它跟了您可真是享福了，哪有主人天天把肉剁好送到嘴边的。”李然在一旁起哄道。
　　护林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风突然来了，夹杂着烧焦的树枝和黑色的灰尘猛然向火场中心袭来。
　　李然背后的过火杆一边摇晃着一边发出剧烈的响声，护林人看到这样的场景，猛地向李然的方向跳过去，拼尽全身的力量将李然推了前去，随后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过火杆和一旁松落树干几乎就是在护林人倒下的那一刻砸下来的。
　　那一瞬间，远在山坡下的艾利突然惊醒了。它抬起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子，疯狂地搜寻护林人的身影，随后起身飞一般地向着山坡跑去。
　　远处，一道惊雷落下，周围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4
　　艾利终于在棺材面前停止了咆哮。
　　它犹豫着，要不要像在火场的时候一样，望着护林人一动不动的身躯和满脸血迹的脸庞肆无忌惮的，不顾一切地咆哮。
　　这一次它终于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出现在它面前，也不会准备好最爱的肉递在它嘴边了。
　　它不清楚为什么有许多平时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都拥到棺材边放声哭泣，也不清楚为什么有人拿着奇形怪状的乐器演奏出曲调悲伤的歌，更不清楚那些人手上拿着的写有“英雄含泪浴怒火，丰功伟绩耀山河”的横幅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只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某一样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很恐怖。
　　站长在人群的最前方拿着话筒对大家说：“因为老金所在的位置是火场的正中央，周围路况复杂，救护车根本开不进去，队员们也尽力了，他们拿着铲子为救护车开路，用树枝做成简易担架，这才将老金送到救护车上，可能是老天觉得老金太善良了，想让他早点上天堂，老金最终在抢救室因失血过多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片他最热爱的森林。”
　　艾利一动不动地呆在棺材旁，漆黑的眸子里是无尽的悲伤。
　　它知道，护林人睡过去了。
　　后来，在很多年以后，艾利都经常梦到那个炉火闪耀的夜晚，护林人用手抚弄着它的毛发，给它嘴边递上最爱吃的肉。
　　生命需要守望者，就像森林需要护林人，他们关切的永远不是脚下的方寸之地，而是前方的地平线。
　　漆黑的夜里，有一颗星在天边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艾利知道，那就是护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