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文章字数：2220
山坡上住着一家人。
这家人离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进城的话，要下山，走四五里的路。但站在自家院边，可以看到城里林深似海的楼房。
家里屋子很大，平时却只有老头老太俩。老头早年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了腿，走路一跛一跛的，身子永远仄楞着。老太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层层堆叠，嘴角总是噙着笑，一副温敦的模样。院子平整空旷，因了是山上，他们又精心地收拾，把鸡圈厕所都挪到了隐蔽的地方，院子便是一副土面朝天又干净清爽的模样。
从山上的大路到拐到院子的路上，相隔五米多，有两棵大树，一株为榆，一株为桑。榆树有半搂粗，桑树则较细，每年春天，榆钱满天飞的时候，隔壁的桑树立马会意，萌动的枝头绽出一片片柔嫩油亮的新叶。
其实，最早捎来春的讯息的是春节后某个晚上变柔了的风。第二天早上一拉开门，老太便发现了端倪，好几个月不见踪影的鸟儿开始叫了，房前屋后的树枝仿佛注入了绿墨水，土地暄和了，风中也多了潮湿温润的气息。便带着几分欢欣拖长了音调——老头子，解冻了，点洋芋了！洋芋种是头晚提前切好的，渗在灰中。老头扛锄提洋芋种，老太挑一担农家肥，一前一后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洋芋地在院东的斜坡上，窄长得像贴在坡上的一根扁担。老头在扁担上直溜溜地挖好坑，老太一窝一个洋芋种扔进去，又手脚麻利地添水、浇尿，和煦的阳光漫来时，一地的洋芋已浇了一大半。
正对着院子的塄下是一片樱桃园。此刻，那些樱桃树还没完全被春风唤醒，支棱着冬日里瘦硬的枝干，面目冷峻，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枝头赭石色的，一鼓一鼓地，仿佛有急于说出口的秘密。老太提着马勺，眯着眼笑，老头子，樱桃快开花了！老头正在盖洋芋，拄着锄望向樱桃园——这园子，一开花贼好看。
家里的狸花猫不知从哪里蹿上了树，一溜小跑从这枝到那枝。曲解了老头老太的意思，以为是在夸自己。便用那双水汪汪多情的大眼睛望向主人，柔声地“喵”了一下作为回应。
太阳暖暖地晒了几天，果然花儿都开了。一树一树，粉白粉白的，灿烂热闹，像无数个孩子挤挤挨挨，在欢笑，在闹，惹得养在厕所旁的那几只鸡在笼里待不住了，趁人不注意便出了笼，欢快地挪动双腿扭着屁股进了樱桃园，仰头看看花，低头在地上抓一爪子又一爪子，一无所获，便咯哒咯哒地叫起来。
樱桃花未落，鸡圈旁那棵常年沉默的老梨树突然开花了，先是零星的几朵，过了两天几乎是满树都开了，含娇吐蕊，清晨还羞答答地带着露珠，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老太每次喂鸡，总喜欢爱怜地用手碰碰那头顶上的花枝，刚挨着便收了手——她怕粗糙的手碰坏那娇嫩的花儿。
远处柳绿，山洼洼桃红，山里处处是一幅画。老头老太天天像路边的蚂蚁，看着没干什么活儿，却总是忙忙碌碌。当然，他们最忙也最欢欣的是周末。周五的傍晚，暗夜来临，一阵突突突的响声，是小儿子开着那辆拉货的车回来了。
老头老太这时总会放下活计迎出门，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和两声脆生生的爷爷奶奶就会冲着他们而来。一人搂一个，搂在怀里摇摇，捏捏小脸蛋，一人拉一个进了门，铁塔似的小儿子沉默着跟上。奶奶拿出零食，小的撒娇要吃奶奶摊的煎饼，大的补充，要酸酸的洋芋丝夹煎饼。老太笑呵呵地应了，一切都是准备好的，一口锅煎、一口锅炒，电饭锅里有早就熬好的白米稀饭，不一会儿，饭菜便上了桌，大大小小吃得格外满足。
老头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四十出头，住在不远处的山梁那边，大儿子有本事，盖起了大别墅，屋里收拾得明光锃亮。儿媳持家又孝顺，三天两头送两把嫩生生的葱或是几个蒸好的包子。提起他们，老头老太自是舒展着眉头，一脸放心的模样。小儿子言短木讷，这些年攒了些钱买个车在城里拉货，有时是石头，有时是家具，整天灰头土脸的。小儿媳在商场打工，因孩子要上学，一家子又在城里租了一套房，惹得老太经常叹息，自家盖的新房都不住，赁人家的——小儿子前年刚盖了一层四间的新房，就在老两口的土房西边。
两个小孩子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周五被爸爸送回来，周六或者周日被接走。“小燕子”回来的时候，四间大瓦房便被快乐填满了。他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白天笑着打闹，晚上在被窝里戳来戳去，把寡言的爷爷也逗得呵呵直乐。早上起来，便跛着腿到羊圈里，捏着鼓囊囊的羊奶子挤奶，给他们每人奖赏一碗羊奶。平日里，这羊奶可是要换钱的，老两口一口也舍不得喝。
个把月天气，樱桃熟了。山上早晚锻炼的人也多了起来，还有带着娃儿一块上山找野趣的。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看老太修笼沿，逗着狸花猫玩。有人眼尖，看到了坎下的樱桃园，问老太，那樱桃卖吗？老太笑笑，卖，你自己摘，别人家10块，咱这颗儿小5块一斤。大人小孩欢呼着进了园子，边摘边吃，往往摘了半天还没有拿的。连连感叹，樱桃好吃实难摘，这也太慢了！老太便喊老头一块进了园，拿个篮子，一个一个长勾搭勾住树，一小会儿，又红又艳的樱桃便摘了半篮子。客人高高兴兴地过了秤，老太还要从树上折几枝，放在袋子里。
快入夏的时候，桑葚熟了，黑紫黑紫的。院边的榆树和桑树本是插在地上的两柄绿伞，这时，桑树的这柄伞变成绿底紫点点。
这个时候，老头老太天露明就起来了，在桑树下铺好彩条布，小儿子就踩着露水从城里上山了。儿子上树，站在小些的树股上，脚一抖一抖，桑葚雨便刷刷刷自天而降。不一会儿，彩条布上便黑压压的一层。儿子下树，帮着老头在布上遮成堆，老太拿个簸箕，一颠一簸，小的坏的就飞了出去，鸡们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过来，一口一个。
儿子摇完桑葚就出车了，老两口拾掇装好笼，山下便雾沉沉地传来6点的钟声。老太急忙提笼拿秤下山，她要赶在城里人上班前摆上路边卖。这东西，可是城里人的最爱呢！
这家人离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进城的话，要下山，走四五里的路。但站在自家院边，可以看到城里林深似海的楼房。
家里屋子很大，平时却只有老头老太俩。老头早年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了腿，走路一跛一跛的，身子永远仄楞着。老太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层层堆叠，嘴角总是噙着笑，一副温敦的模样。院子平整空旷，因了是山上，他们又精心地收拾，把鸡圈厕所都挪到了隐蔽的地方，院子便是一副土面朝天又干净清爽的模样。
从山上的大路到拐到院子的路上，相隔五米多，有两棵大树，一株为榆，一株为桑。榆树有半搂粗，桑树则较细，每年春天，榆钱满天飞的时候，隔壁的桑树立马会意，萌动的枝头绽出一片片柔嫩油亮的新叶。
其实，最早捎来春的讯息的是春节后某个晚上变柔了的风。第二天早上一拉开门，老太便发现了端倪，好几个月不见踪影的鸟儿开始叫了，房前屋后的树枝仿佛注入了绿墨水，土地暄和了，风中也多了潮湿温润的气息。便带着几分欢欣拖长了音调——老头子，解冻了，点洋芋了！洋芋种是头晚提前切好的，渗在灰中。老头扛锄提洋芋种，老太挑一担农家肥，一前一后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洋芋地在院东的斜坡上，窄长得像贴在坡上的一根扁担。老头在扁担上直溜溜地挖好坑，老太一窝一个洋芋种扔进去，又手脚麻利地添水、浇尿，和煦的阳光漫来时，一地的洋芋已浇了一大半。
正对着院子的塄下是一片樱桃园。此刻，那些樱桃树还没完全被春风唤醒，支棱着冬日里瘦硬的枝干，面目冷峻，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枝头赭石色的，一鼓一鼓地，仿佛有急于说出口的秘密。老太提着马勺，眯着眼笑，老头子，樱桃快开花了！老头正在盖洋芋，拄着锄望向樱桃园——这园子，一开花贼好看。
家里的狸花猫不知从哪里蹿上了树，一溜小跑从这枝到那枝。曲解了老头老太的意思，以为是在夸自己。便用那双水汪汪多情的大眼睛望向主人，柔声地“喵”了一下作为回应。
太阳暖暖地晒了几天，果然花儿都开了。一树一树，粉白粉白的，灿烂热闹，像无数个孩子挤挤挨挨，在欢笑，在闹，惹得养在厕所旁的那几只鸡在笼里待不住了，趁人不注意便出了笼，欢快地挪动双腿扭着屁股进了樱桃园，仰头看看花，低头在地上抓一爪子又一爪子，一无所获，便咯哒咯哒地叫起来。
樱桃花未落，鸡圈旁那棵常年沉默的老梨树突然开花了，先是零星的几朵，过了两天几乎是满树都开了，含娇吐蕊，清晨还羞答答地带着露珠，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老太每次喂鸡，总喜欢爱怜地用手碰碰那头顶上的花枝，刚挨着便收了手——她怕粗糙的手碰坏那娇嫩的花儿。
远处柳绿，山洼洼桃红，山里处处是一幅画。老头老太天天像路边的蚂蚁，看着没干什么活儿，却总是忙忙碌碌。当然，他们最忙也最欢欣的是周末。周五的傍晚，暗夜来临，一阵突突突的响声，是小儿子开着那辆拉货的车回来了。
老头老太这时总会放下活计迎出门，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和两声脆生生的爷爷奶奶就会冲着他们而来。一人搂一个，搂在怀里摇摇，捏捏小脸蛋，一人拉一个进了门，铁塔似的小儿子沉默着跟上。奶奶拿出零食，小的撒娇要吃奶奶摊的煎饼，大的补充，要酸酸的洋芋丝夹煎饼。老太笑呵呵地应了，一切都是准备好的，一口锅煎、一口锅炒，电饭锅里有早就熬好的白米稀饭，不一会儿，饭菜便上了桌，大大小小吃得格外满足。
老头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四十出头，住在不远处的山梁那边，大儿子有本事，盖起了大别墅，屋里收拾得明光锃亮。儿媳持家又孝顺，三天两头送两把嫩生生的葱或是几个蒸好的包子。提起他们，老头老太自是舒展着眉头，一脸放心的模样。小儿子言短木讷，这些年攒了些钱买个车在城里拉货，有时是石头，有时是家具，整天灰头土脸的。小儿媳在商场打工，因孩子要上学，一家子又在城里租了一套房，惹得老太经常叹息，自家盖的新房都不住，赁人家的——小儿子前年刚盖了一层四间的新房，就在老两口的土房西边。
两个小孩子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周五被爸爸送回来，周六或者周日被接走。“小燕子”回来的时候，四间大瓦房便被快乐填满了。他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白天笑着打闹，晚上在被窝里戳来戳去，把寡言的爷爷也逗得呵呵直乐。早上起来，便跛着腿到羊圈里，捏着鼓囊囊的羊奶子挤奶，给他们每人奖赏一碗羊奶。平日里，这羊奶可是要换钱的，老两口一口也舍不得喝。
个把月天气，樱桃熟了。山上早晚锻炼的人也多了起来，还有带着娃儿一块上山找野趣的。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看老太修笼沿，逗着狸花猫玩。有人眼尖，看到了坎下的樱桃园，问老太，那樱桃卖吗？老太笑笑，卖，你自己摘，别人家10块，咱这颗儿小5块一斤。大人小孩欢呼着进了园子，边摘边吃，往往摘了半天还没有拿的。连连感叹，樱桃好吃实难摘，这也太慢了！老太便喊老头一块进了园，拿个篮子，一个一个长勾搭勾住树，一小会儿，又红又艳的樱桃便摘了半篮子。客人高高兴兴地过了秤，老太还要从树上折几枝，放在袋子里。
快入夏的时候，桑葚熟了，黑紫黑紫的。院边的榆树和桑树本是插在地上的两柄绿伞，这时，桑树的这柄伞变成绿底紫点点。
这个时候，老头老太天露明就起来了，在桑树下铺好彩条布，小儿子就踩着露水从城里上山了。儿子上树，站在小些的树股上，脚一抖一抖，桑葚雨便刷刷刷自天而降。不一会儿，彩条布上便黑压压的一层。儿子下树，帮着老头在布上遮成堆，老太拿个簸箕，一颠一簸，小的坏的就飞了出去，鸡们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过来，一口一个。
儿子摇完桑葚就出车了，老两口拾掇装好笼，山下便雾沉沉地传来6点的钟声。老太急忙提笼拿秤下山，她要赶在城里人上班前摆上路边卖。这东西，可是城里人的最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