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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4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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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爹的那个人
秋子红
文章字数:1636
  村子里好多人看不起他,因为他穷。还因为,他本分、憨厚、老实。
  别人锄地像是挠痒痒,队长在跟前一个样,队长不在跟前一个样。可他不。一柄锄头攥在手里,只知道咬牙弯腰汗甩八瓣往地里使,哪管他脚下的地是队里的还是自家的。他有一句口头禅——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哩!
  当年,我俊俏能干的母亲嫁给他,亲戚熟人都说她痴,笑她傻。可我母亲直到现在还常常眼里噙着泪花说,跟着这么个实心人过日子,一辈子活得心里安然、踏实。
  他的身上终年弥漫一股青草和汗腥混合而成的特殊味儿。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喂了一辈子牲口的饲养员。我跟着他在队里饲养室那张热得能燎光人屁股毛的土炕上睡。一觉被尿憋醒,揉揉惺忪的眼,总看见他在炕头就着煤油灯吧嗒吧嗒吃着老旱烟,一双眼静静望着炕下牛圈里他的儿女般听话的咔嚓咔嚓倒着沫的牛们。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牛站立槽头,一对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样静静地望着他。牛默默,他无语。夜气袭人的饲养室外,满天星斗像仙女洒落在夜空的一颗颗蓝宝石,一声嘹亮的鸡啼,在远处的村庄里刚刚消失,又自更远处的村庄里此起彼落四面响起……
  那时,村里有句顺口溜说,猪哭呢牛笑呢饲养员偷料呢。在人们心目中,大概饲养员偷料是老天爷也没办法的事,但他却是个例外。我们家猪圈里的猪常年吃着我们从田野上拔回的猪草,瘦得都快成精了。有人看不过眼,有意无意暗示着他。谁知,他听后,却一本正经对那人说:“牛马虽说不会说话,可都长着眼呢!”那人见他的榆木脑瓜这么不开窍,苦笑着摇摇头,走了。
  他穷,可他有着这个世界上穷人最硬的骨头。
  村里的地哗啦啦一下子全划给每家每户了,他是多么高兴啊!对于故乡那片能长出黄亮亮的玉米、金灿灿麦子的土地,他像他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一样,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和热爱!种了自己家的不说,村里那些偏远硗薄别人不愿种的塄坎边角地,他像捡着宝贝疙瘩似的种了玉米又种上了麦子。一到麦子要熟了,几乎每个清晨,他都在磨镰。每个黄昏,他来来回回走在地头,看着那些在他的目光里生长、摇曳了大半的麦子,那份热切那种渴望,就像许多年后,我第一次去约会一位美丽可爱的姑娘!
  许多年,无论我走多远,麦熟时我都要赶回家,和他一起站在田野里,收割那一片金灿灿的麦子。我是他的儿子,更像他一样,是故乡那片土地的儿子,是那片土地上年年生长的金灿灿的麦子的儿子!
  与他一起收割麦子,整天整天,你根本听不见他说一句话。只听见镰刃触着麦秆清脆的窸窸窣窣声,只听见阳光毒辣辣的光芒里麦穗上麦粒细碎的胀裂声,只看见一片片麦子扑簌簌倒在他的怀抱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土地亘古如斯的语言,是否就是他的话语?起初,是弯着腰割麦子;后来,是半跪着割麦子;再后来,他几乎是匍匐着身子,收割那一片他耕种了一生的麦子!劳动,对于像他那样的劳动者来说,绝对不是作家诗人所歌颂的一种欢乐,一种荣耀,一种幸福!劳动,对于像他那样的劳动者来说,是一种肉体和心灵的痛!
  总以为,那一声“爹——”,我可以用故乡的方言,亲亲地叫一生。可他,在我毫无防备时急匆匆地走了。最初只是常说肚子难受,几次要他去医院,他说熬一熬就过去了。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后来,去医院检查,已是肠癌晚期。瞒着他做完手术,手术完一周后,望着病床上厚厚的催费单,他说,娃,咱回吧,生死人人都有一回。
  他是穷人,他留给儿女的,没有丰厚的遗产,没有煊赫的荣誉,没有华屋美宇,他所能留给儿女的,只有他自己!
  回家一个月后,他静静地走了。
  这一生,我从没流过那么多的泪,我将我一生最炙热最清澈的泪,都流给了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我为他流泪,又仿佛为我自己流泪,为故乡那片土地上所有像他一样的人流泪,为故乡那片古老无垠的土地流泪。他的一生,是故乡田野上一头牛的一生,是一柄锄、一把镰、一具犁的一生,是一颗玉米、一颗麦子的一生,是田野深处枝枝杈杈、疙疙瘩瘩、坎坎坷坷的一条土路的一生……
  他去世的那天,是个秋天。
  故乡田野上,一大片一大片麦子,又一年从黄土中露出它们鹅黄嫩绿的幼芽。
  麦子啊麦子,是这世界上他一生最热爱的一种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