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傍晚停住的。一场大雪后，工厂里一座座架着青瓦的厂房上，厂区里的塔罐、管道旁，处处都是白花花的雪。厂门口的麦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站在地头望过去，视野里全是皑皑的纯白。视线的尽头，远处的村庄显露出隐隐约约的淡褐色轮廓。
　　那场雪，可能是那几年里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邮票般大的雪片落了一个白天，又落了一个夜晚。世界猛然寂静了下来，公路边平时是人声喧嚷的小市场，现在冷冷清清；工厂里总是震耳欲聋的机器的咆哮声，排空阀嗤嗤嗤的泄压声也小了许多。厂子后面，陇海铁路线上一趟趟火车声，却显得清亮起来。呜呜呜，一列火车驶了过来，清脆的汽笛声、火车车轮触着钢轨的咔嚓咔嚓声，离得老远都能听清。
　　现在，雪停了，天早黑了。可遍地白雪的反光，使人根本感觉不到黑暗的存在，只是觉得，夜色像一层薄薄的轻纱，使雪夜显得更静谧了，也变得更温柔、美好起来。
　　就在那个雪夜，我和她在厂门口麦地里一条积雪覆盖的小路上肩并肩行走着，交谈着。其实算不上交谈，大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行走着，我们脚下响着一声声清脆的咯吱咯吱声。
　　她与我同一拨进厂。她是仪表工，我是电工，仪表工与电工属一个车间，每天总会打照面。她上班一有空闲，就打开《仪表维修工实用技术》《化工安全仪表系统》之类的书籍；偶尔，也会看《读者》《青年文摘》。每次去车间维修仪表，总见她一手拿着压力表，一手拿着扳手，走在师傅前头。或许正因为这些，进厂大半年后，她在车间的师傅们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冬季工厂检修时，因为仪表班检修设备少，车间便安排她来电工维修班支援。说是支援，其实就是给男工们领领电机轴承、润滑油、接触器之类的检修材料。她心细，从第一天进电工班，架板上平时随意摆放的接触器、闸刀开关、轴承，被她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她人勤快，我们干活时缺桶润滑油差颗螺丝，捎个话，不多久她便会送到现场。碰上去厂库房领空气开关、高压电机轴承时，师傅们便让我给她帮忙。那些死沉死沉六七十斤重的铁家伙，我一弯腰，双手一抓，一使劲就搁在肩膀上，根本就不用她搭手。
　　十几天后，我和她渐渐熟稔了，有意或无意间去仪表室次数多起来。不知不觉，她走进我的心中，飘进了我的梦中。她是第一个进入我梦中的女孩子，亮闪闪的眼睛，微笑时嘴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就像一幅美好的图画，在我的梦境中飘动。我平生第一次失眠，第一次品尝到想着一个人时，内心里的甜蜜、焦灼和痛苦。
　　终于，我决定约她去厂外散步。当然，我知道，在工厂里，散步往往是青工们婚恋的前奏。一双男女，散几次步，然后看几场电影，厂里的师傅便看出了苗头。接下来，师傅们一起哄，给两人一牵线，他们就成了货真价实的一对儿。那天，临下班时我约了她，她红着脸答应了。
　　那个夜晚，我和她肩并肩在雪野中行走着。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散步，心中涌动着几丝激动和幸福，又有几分惶恐和不安，好在夜色掩饰了我脸上的羞涩和慌张。夜晚的雪野里真寂静啊，只有我们脚下冻得硬硬的积雪，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偶尔，远处陇海铁路线上驶过来一列夜行火车，汽笛呜呜呜一声长鸣，灯火通明的车厢，像一条晶亮亮的长龙，从我们眼前轰轰隆隆驶过，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那个夜晚，雪地里寒风刺骨，有时一股大风吹过来，能听见地上的雪粒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热乎乎的。我和她肩并肩在雪野中行走着，恍惚觉着，我和她可以一直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直走到天地尽头。走着走着，她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说：“你看，天上有月亮，天晴了！”我抬起头，看见西天挂着一轮薄薄的弯月，晶莹皎洁，像冰凿玉砌的一样。雪地之上，天空蓝湛湛的，像一块巨大深沉的水晶。
　　第二天，天真的晴了。红彤彤的太阳一照，到处都是化雪声，还不到两天时间，小镇上的雪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和她的故事，却没有按部就班进行下去。或者说，只拉开了序幕便戛然而止。几个月后，她调往附近另一家工厂。
　　那是我们小镇上有名的一家省属企业，高大的厂房，整洁的生活区，没有一丝我们工厂里弥漫在空气中的氨水味和硫化氢味，更重要的是，那家工厂的效益要比我们厂好许多。我们这座设备陈旧的县办小厂与人家相比，就像一只土里土气的麻雀和一只凤凰。还不到一个月，就听说她在那家工厂里谈了一个对象。我对她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是将那个美好夜晚的回忆悄悄地藏在心底。
　　那一场雪，好像是我和她故事的一种隐喻。一场雪无论怎样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但太阳一照，它们终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就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