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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3月0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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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的战争
刘 毅
文章字数:1722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与父亲的论战中,往往我还在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准备连续发起进攻的时候,他已早早地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战争以我胜利而告终。一开始,我还有点自鸣得意,以为自己驳倒了他,说服了他。可是慢慢地,随着这种情形的反复出现,我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暗自神伤。
  父亲三岁丧母,使得他备尝人情冷暖及生活艰辛。读初中时,因自然灾害外出讨饭,被迫辍学踏入社会。改革开放后,因父亲长期爱好文学,被抽入县文化馆编故事、写剧本,还在村里当上了生产队长,后又当选了县政协委员。在这些舞台上,他才有了些许挥洒空间,几十年来紧皱的眉头也才慢慢舒展开来。
  20世纪90年代初,父亲参加了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杂文创作函授班,由此开始创作杂文,稿件在《杂文报》刊发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数十年间发表文章数百篇,也因此迎来了在省城某报社当记者的高光时刻。
  犹记那时,家中最多的就是报刊信函。有编辑约稿的,有报社转来的读者来信等。那时的父亲正当壮年,谈笑风生,意气风发,整日里跑前忙后,拼尽全力为一家人撑起了一片天。那时的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伟岸而高大,充满了光辉,我常常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慢慢地,我长大了,尤其是走上工作岗位之后,随着经历的增长,对很多人、很多事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也因此对父亲的一些观点、理念以及有些事情的处理方式有了些许质疑,以至不认同,后来直接是反对。随之而来的便是争执,甚或争吵,最后结果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红脖子涨脸地不欢而散。
  这种争执往往发生在餐桌上,这是我们父子间最经常的交流时刻。后来,我调到了市里工作,虽然周末经常回老家,但毕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少了,客观上少了很多交流的机会。为了避免争论影响气氛乃至父子感情,周末回家一起吃饭时我开始回避一些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即便父亲主动谈起,我也大多不接话,不再表露自己的观点,只是时不时地“嗯”一声作为回应。
  前些年,弟弟在外地就业安家,父母也渐渐上了年纪,身边需要人陪伴,我便把他们接到市里与我同住。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战火便又燃烧起来,尽管我常常控制着自己,可总也有失控的时候,忍不住接话,于是我们父子之间又争论起来。争着争着,火药味便重了,一个比一个声高,谁也不服谁……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余年前在老家时的情景。
  近两三年,在不经意间这种争执竟慢慢消失了,常常是我刚搭腔说了几句,还在蓄势待发的时候,父亲却已不再言语,高挂免战牌,论战竟然就此草草收场,我不禁有些窃喜——我胜利了。窃喜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倔强的父亲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认输?母亲偷偷告诉我,随着最近几年在一起相处了解,父亲觉得我说话做事终于可以让他慢慢放下心来,那个在他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不再需要他操太多的心了。可我深知父亲的秉性,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直到去年的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时,远远望见了父亲的背影,落日余晖下,那个曾经身板挺拔、大步流星的父亲此刻正微微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在一瞬间我蓦然明白父亲老了,那个倔强刚烈、宁折不弯的父亲老了。老得如此让我猝不及防,除了依旧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之外,他和身边的其他老头没什么两样。这一刻,我为心中曾经的窃喜愧疚不已。
  父亲的一生是压抑的,他身上有中国旧文人的传统。他身在草野,心系家国,经常与文友、乡邻慷慨激昂地谈论历史时事;他踌躇满志,豪情万丈却无从挥洒,故而把胸中丘壑诉诸笔端,化作文章万千;他执拗倔强,宁折不弯,疾恶如仇,风骨凛然;他忠厚纯良,与人为善,心怀大爱,守真直言。
  父爱是深沉的,有时也是冷峻的,但骨子里是温暖的。父亲很爱我和弟弟,但他并不怎么表达这种爱,他的表达常常笨拙而生硬。所以,一直以来,我总是感觉与父亲之间有距离,孩童时期甚至有点怕他,这种怕里有敬畏也有爱。直到现在,父亲身上的光辉渐渐褪去,而我随着阅历的增长对他更多的是理解,父亲就像是一本书一样,我开始慢慢读懂了他,因之不再怕他,唯有心中的敬和爱与日俱增。
  现在,我与父亲已不再争论,我们之间的战争永久地停火了,即便彼此仍有不认同之处,却依然和谐,甚或默契。然而,我却时不时地怀念起那个曾经和我唇枪舌战的父亲,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