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长着一棵粗壮的绒花树。每逢夏季绒花盛开时，花香把半个村子都染得清气醉人。
　　父亲酷爱绒花。几十年前，为了寻找绒花树，也算费尽了心思。
　　那时候，父亲不管是走亲戚还是去朋友家做客，进门之后，他先不问主人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也不问人家娃娃学习咋样。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必然是你这儿附近有没有绒花树？这话一问就是多年。
　　有一年，我回家时，父亲兴奋地对我说打听到了，山根有一人家里有绒花树，只可惜人没在屋。伢人说等到明年春天，他给弄一苗栽到我们院子里。父亲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已经看见心仪的绒花树栽在我们的院子里，就等着开花闻香了。
　　第二年春天，我回家看见院子里除了两株蜡梅花外，并没有绒花树的影子。父亲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伢说他看走眼了，错把椿树当成绒花了。看着父亲闪烁的目光，倒把我给逗笑了。我说不就是一棵绒花树吗，至于这样费心劳神嘛！到了冬天，父亲进城来看我，他高兴地对我说，他弄到绒花树了，都栽到院子里了。我问他是咋回事？父亲兴奋地说，你安叔么，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棵绒花树，给了咱一棵，给他自己留了一棵。
　　我回家时，发现院里水池边多了一棵弯弯扭扭的小树，这肯定就是绒花树了。快收麦时，有一天傍晚，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他的绒花树开花了。没想到，那样一棵连身子都没长端正的小树竟然也会开花！电话那头，父亲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他详细地给我描述着花的颜色、朵数，以及花的香味儿。
　　隔着电话，我仿佛看到从春天到夏天，父亲是怎样焦急地等待小树冒芽儿到花苞孕育，再到绒线全然绽放。期间的父亲，是怎样揣着激动与期待的心情，一天又一天地徘徊仰望在树下。树上每一片抽芽生长的叶子，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都寄托着他对绒花的挚爱。小树好像知道父亲对它的偏爱，也铆足了劲儿地伸腰展枝，不到几年就长成了一棵大树。
　　有年夏天，父亲在城里帮我照看孩子。一天傍晚，他严肃地对我说，明天他要回去了。我以为有啥急事，一问才知道，父亲看见城里的绒花开了，他要回去看绒花，我又好气又好笑。他说，咱家绒花开时，半个村子都是绒花香。傍黑搬一把凳子坐在院子里，天上是明晃晃的月亮，尽头是数不清的星星。清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时，人被花香包围拥裹着。
　　我被父亲的话语感动着，只好让他回去做他快活而充满诗意的活神仙。后来，即使再忙，我也绝不在绒花盛开的季节让父亲进城。
　　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一夜狂风暴雨把院子里长了多年的白杨树刮倒了，倒下的树梢砸坏了房檐，粗壮的树干塌坏了绒花树北面的大枝。从此以后，这棵长了近二十年的绒花树，就再也没有了生机。第二年，又逢连续数月的干旱，绒花树彻底枯萎了，大树死了，就连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绒花树都跟着枯萎了。想着父亲生前珍爱的绒花树，就这样在我手里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里难免有些惭愧，总觉得没有把父亲的树照看好，对不起他老人家。
　　我也像父亲当年一样，打听谁家有小树苗，想移栽一棵，也算是对去世的父亲一种感情上的弥补。那天在村里遇见隔壁的凤婶，婶婶听完我的话笑了。她说，我娃不用栽了。见我露出不解的神情，她说，你都没觉得，你大走时，把他爱的花呀树呀的枝枝梢梢都带走了，连一个苗苗都没给人留下。说她房后的一棵绒花树都长到镰把粗了，父亲去世后，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听婶婶这样说，我才回想起，院子里的绒花树死了，蜡梅花也死了，就连父亲生前喜欢的海棠树也死了。这些莫名其妙死去的花树，难道真的就像婶婶说的那样，是父亲走时带走了他的心爱之物？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心里反倒会好受一些。
　　岁月轮转，往事如风。如今，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十几年了。老家院子里，唯一疯长的就是咋也除不完的野草！而我，虽然退休了，却是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即使回去，迎接我的也只有紧闭褪色的门扉和开启已很费劲的门锁。
　　每逢夏季，看到人行道上大大小小热烈盛放的绒花树时，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给我描述过的情景。如今，风依然从四面八方柔曼地拂过虚空，依然会有绒花的馨香被风携裹着沁入口鼻。但行道树上的花，自然没有自家院子里的花亲切柔和。我心里反反复复重现的，依然是老家院子中间，一把古旧的矮竹椅上，父亲一边倾听着虫鸣奏响的小夜曲，一边遥望走过浩瀚星空的月亮。月光透过绒花树的树梢，夹裹着绒花的馨香，轻轻诉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心领神会的话语，而这些话，只可与悟者言，不可与迷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