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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5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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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兰花
杨森
文章字数:1707
  那股甜腻、刺鼻的药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光线撕开屋内的昏暗,她静静躺在床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是她最好的衣裳了。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窗外枯死的树叶。程霜,村里人喊她“老兰花”。此刻,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兰草,失去了所有生气。床边的两个男人,一个对着她冰凉的身体嘿嘿傻笑,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另一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死死抓着她僵硬的手,发出低低的、兽一样的呜咽。
  “老兰花走了。”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没人惊讶,只是叹息。她的一生,就是一出望得到头的苦戏。两岁时母亲忍受不了家里的穷跟人跑了,三岁丧父,留下她和两个智力障碍的叔叔,生活全靠瘦骨嶙峋的爷爷奶奶在地里刨食。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她的小手已经能够到灶台了。喂猪的泔水味儿,扫院子的尘土,洗衣裳的冷水,早早浸透了她的童年。那双本该上学写字的手,布满了冻疮和裂口,像干枯的树皮。
  三年级她就辍学了,不是不聪明,是家里的锅台离不开人。爷爷在地里一头栽倒没起来,奶奶哭瞎了眼,那两个叔叔,更是甩不开的累赘。一口一口喂饭,一件一件穿衣,高兴了傻笑,不高兴了就掀桌子,砸得碗碟乱飞,她默默地收拾。有时被叔叔抓伤了,她也只是躲在角落里无声地掉眼泪,泪水落在地上瞬间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村里的媒婆来过,看到她的模样和勤快劲儿,眼睛是亮的。可一进屋,看到她那两个流着哈喇子的叔叔,脸立马就垮了,屁股还没坐热就找借口溜了。背后的议论像刀子,扎得她血肉模糊:“程霜这丫头,可惜了……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谁敢娶啊?那是两个活祖宗!”
  唯一的希望,是隔壁村那个放牛的后生。他会在黄昏时分,特意绕到她家篱笆旁,跟她说几句闲话。他夸她做的饭香,夸她手巧,偶尔塞给她一把野菊花,她的脸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可那后生的爹娘,听说要娶“老兰花”,闹得鸡飞狗跳,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要娶她,就是把两个累赘往家领!日子还过不过了!”后来,那条篱笆路,再也没出现过那个后生的身影。她心里的那扇窗“砰”的一声,彻底关死了。
  奶奶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她和两个叔叔了。日子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弯弯绕绕,只有泥泞和黑暗。她觉得自己像一根孤零零的草,长在悬崖边,风一吹可能就掉下去了。可看着那两双茫然无辜的眼睛,她又于心不忍。
  丧事办得极简陋,村里几个老人凑了钱,草草地埋在了后山。清理遗物时,没人指望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破旧的衣服,缺角的碗碟,还有灶台上那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黑锅。
  直到有人搬开她床底的木板,露出了下面一块松动的泥土,刨开后,里面藏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几张皱巴巴的粮票,一枚生锈的发卡,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纸。不是遗书,不是信,也不是钱。那是一张通知单,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日期是十多年前的。通知单是发给她爷爷奶奶的,上面写着,根据当时的政策,家中有符合条件的残疾人,可以申请一笔一次性的困难补助金,用于改善生活条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列着两个叔叔的名字,以及一笔在当时看来,足以盖几间新房的数目。
  补助金从未被领取过。
  村里识字的老人捧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以为,老程家是彻底的穷困潦倒,是“老兰花”命里注定要承受的苦难。谁能想到,一笔能改变他们家境的钱,竟然被深埋在床下,从未见光!
  是爷爷奶奶不识字,还是他们不想让人知道家里有两个智力障碍的儿子?没人知道!只知道,“老兰花”熬尽了自己,用十九年的生命,去扛一个也许本不必如此沉重的担子。那张泛黄的通知单,像一道无声的耳光,打在所有人的脸上。她不是死于无药可医的绝境,而是死于一个被遗忘、被忽略,甚至可能被刻意埋藏的希望。
  从此,村里人再提起“老兰花”,除了惋惜,更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她的名字依然没人记得,但“老兰花”三个字,连同那张床底下的通知单,成了这个村庄记忆里一道永远无法抚平的、带着讽刺意味的伤疤。那两个叔叔,后来被“好心”的远房亲戚接走了,谁都知道,他们惦记的,不过是那几分薄田和那间破屋子而已。
  那张通知单,被小心地收了起来,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诉说着一个女孩和一笔被命运捉弄的补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