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路三千里
文章字数：2397
端午那几日回了趟山阳，街上热得像个蒸笼，几个背书包的学生娃从眼前晃过去，校服让汗水浸得贴在身上。我寻思着，这个节骨眼上，怕是快要高考了吧，看他们那副模样，我忽然就想起自己当年上县中的那些日子。
从我家门口到山阳中学，有一条土路，我在上面走了整整三年。现在想起来，好像还能闻到路上那股子土腥味儿。
那是2001年的秋天，我十五岁，刚进县中。学校就那么三栋楼房——主教学楼、综合楼、宿舍楼，灰扑扑地蹲在那儿，像三个不爱说话的陕南汉子。
每天早上六点半，我从家里出发。九子碑路口那个卖早点的老汉正忙活着收拾摊子，大铁锅里冒着白气，油条在油里翻着跟头，豆腐脑盛在粗瓷大碗里，还有那种葱花饼，煎得焦黄焦黄的。那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现在想起来还要流口水哩。
我最爱走的是九子碑那条小路。春天一到，路两边全是菜地，油菜花疯了似的开，黄得晃人眼。微风一吹过来，花香裹着湿润的泥土味儿直往鼻孔里钻，那个时候九子碑村里头还是一排排的土房，有些房顶上长着青草，墙根下堆着柴火。下午放学路过的时候，常常看见有人在自家地里忙活，有时候在刨洋芋，有时候在点苞谷，有时候在割麦子，弯着腰忙活着，那认真劲儿就跟绣花一样。有时候碰上谁家的老婆在井台上洗衣裳，“哗啦哗啦”的水声老远就能听见。
高二那年夏天，热得简直要死人。太阳毒辣辣的，从早上晒到晚上，没个消停的时候。过了端午节，气温更是蹿得厉害，我常常中午睡醒后挑环城路走，那儿有柳荫，能凉快一些。
县河那时候还没有整修，河边都是烂泥巴，野草长得人高马大的。一些小学生们在河边的水坑里扑腾，光着屁股在水里翻跟头，呼喊声清脆得像鸟叫。我站在河堤上看他们玩水，看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闹，心里头既羡慕又心酸——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是越来越远了。
转眼就到了高三，又是一个春天来了。九子碑的油菜花还是那样开着，黄灿灿的一大片，像给大地铺了一层金毯子。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路过的时候，总要停下脚步看一会儿。书包压得肩膀生疼，心里也紧得慌，可在那片花地边上一站，微风轻轻一吹，那些花儿好像能读懂人心似的，把心里那股紧张劲儿都带走了一些。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里桃花杏花一起开了，粉的白的，煞是好看。我每天背着厚厚的复习资料往学校赶，脑子里装着英语单词、历史年代，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背起书来。路上的行人看我一个人自言自语，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学校抓得更紧了。每天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九子碑那边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只有月亮照着。有时候月亮被云彩遮住了，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几个同路的就沿着路边慢慢地走。
说不紧张那是假话，可心里头也有种莫名的兴奋，感觉人生的大门就要打开了似的。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路过九子碑的时候，看见以前那片开满油菜花的地里现在已经空空的了，我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等分数出来，我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那天晚上，我又走了一遍从家到学校的路，算是告别。月亮特别圆，把路照得亮堂堂的，我一个人走着，心里五味杂陈。
去西安读书以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像个陀螺一样在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之间转个不停。可是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家的那条土路，想起夕阳西下的时候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的样子。那种感觉，让人怀念得厉害。
毕业以后我留在西安工作，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回老家的次数也就一年比一年少了。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也没有工夫仔细看看那条路。听老同学说母校变化很大，新建了新的校区，可我一直没有顾上去看看。
这次端午回来，我专门抽出半天时间，沿着当年的老路重新走了一遍。南新街的门脸房全都换了样子，原来的小饭馆、理发店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锁超市、快餐店和各种商铺。九子碑的变化更是让人吃惊，原来的菜地全都盖成了高楼大厦，我转了好半天，愣是找不到半点当年的影子。
环城路的大样子还在，只是拓宽了，原来的那些细如筷子的小柳树现在都长粗了，枝叶繁茂，绿荫如盖。县河整治得相当漂亮，两岸花草树木葱葱郁郁，景观绿化赏心悦目。河边修了步行道，铺了塑胶跑道，沿路安装各种健身器材。夜晚，华灯初上，整条河都被彩灯装点得流光溢彩，成了县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沿着环城路边上的景观道慢慢地走着，感觉像是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行。一边是记忆中的那个县城——土路、菜地、老槐树、小河沟；一边是眼前的新县城——高楼、广场、彩灯、音乐喷泉。变化这么大，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还在，就像一个人长大了，样貌变了，可眼神还是那个眼神。
我想起当年冬天早晨上学的情景，一般都是天还没有亮就得起床，外面冷得要命，嘴里哈出的气马上就变成白雾，能在手套上结成小水珠。下雨天是最难受的，路上到处都是泥坑，一脚踩下去，泥水能溅一裤腿。那时候我们基本上不穿胶鞋，就穿着布鞋或者运动鞋在泥地里踩，有时候不小心踩到泥水里面，回到家里鞋子和袜子都湿透了，脚指头冻得通红通红的。晚自习下课，几个同学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家走，聊天南海北的事情，声音在夜空中飘荡。那时我们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可日子过得充实，友谊也纯真得很。现在想起来，那些平平常常的东西，慢慢地就拼成了青春的模样。
现在我也当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娃，可那条路还是清清楚楚地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画面并不华丽，却很干净，就像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晒的那床老棉被，有阳光的味道，有家的温暖。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肯定还会选择走那条路。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在那条朴素的土路上，还蹲着一个最真实的我，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少年。那个少年的梦想很快乐也很简单，他不知道人生会有那么多的复杂和无奈，只是怀着一颗赤诚的心，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也许这就是故乡的力量吧！不管你走得多远，不管你变得多么不同，它总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你，用最朴素的方式提醒你不要忘记来时的路，不要忘记最初的自己。
从我家门口到山阳中学，有一条土路，我在上面走了整整三年。现在想起来，好像还能闻到路上那股子土腥味儿。
那是2001年的秋天，我十五岁，刚进县中。学校就那么三栋楼房——主教学楼、综合楼、宿舍楼，灰扑扑地蹲在那儿，像三个不爱说话的陕南汉子。
每天早上六点半，我从家里出发。九子碑路口那个卖早点的老汉正忙活着收拾摊子，大铁锅里冒着白气，油条在油里翻着跟头，豆腐脑盛在粗瓷大碗里，还有那种葱花饼，煎得焦黄焦黄的。那香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现在想起来还要流口水哩。
我最爱走的是九子碑那条小路。春天一到，路两边全是菜地，油菜花疯了似的开，黄得晃人眼。微风一吹过来，花香裹着湿润的泥土味儿直往鼻孔里钻，那个时候九子碑村里头还是一排排的土房，有些房顶上长着青草，墙根下堆着柴火。下午放学路过的时候，常常看见有人在自家地里忙活，有时候在刨洋芋，有时候在点苞谷，有时候在割麦子，弯着腰忙活着，那认真劲儿就跟绣花一样。有时候碰上谁家的老婆在井台上洗衣裳，“哗啦哗啦”的水声老远就能听见。
高二那年夏天，热得简直要死人。太阳毒辣辣的，从早上晒到晚上，没个消停的时候。过了端午节，气温更是蹿得厉害，我常常中午睡醒后挑环城路走，那儿有柳荫，能凉快一些。
县河那时候还没有整修，河边都是烂泥巴，野草长得人高马大的。一些小学生们在河边的水坑里扑腾，光着屁股在水里翻跟头，呼喊声清脆得像鸟叫。我站在河堤上看他们玩水，看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闹，心里头既羡慕又心酸——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是越来越远了。
转眼就到了高三，又是一个春天来了。九子碑的油菜花还是那样开着，黄灿灿的一大片，像给大地铺了一层金毯子。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路过的时候，总要停下脚步看一会儿。书包压得肩膀生疼，心里也紧得慌，可在那片花地边上一站，微风轻轻一吹，那些花儿好像能读懂人心似的，把心里那股紧张劲儿都带走了一些。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里桃花杏花一起开了，粉的白的，煞是好看。我每天背着厚厚的复习资料往学校赶，脑子里装着英语单词、历史年代，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背起书来。路上的行人看我一个人自言自语，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学校抓得更紧了。每天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九子碑那边没有路灯，黑漆漆的，只有月亮照着。有时候月亮被云彩遮住了，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几个同路的就沿着路边慢慢地走。
说不紧张那是假话，可心里头也有种莫名的兴奋，感觉人生的大门就要打开了似的。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路过九子碑的时候，看见以前那片开满油菜花的地里现在已经空空的了，我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等分数出来，我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那天晚上，我又走了一遍从家到学校的路，算是告别。月亮特别圆，把路照得亮堂堂的，我一个人走着，心里五味杂陈。
去西安读书以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像个陀螺一样在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之间转个不停。可是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家的那条土路，想起夕阳西下的时候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的样子。那种感觉，让人怀念得厉害。
毕业以后我留在西安工作，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回老家的次数也就一年比一年少了。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也没有工夫仔细看看那条路。听老同学说母校变化很大，新建了新的校区，可我一直没有顾上去看看。
这次端午回来，我专门抽出半天时间，沿着当年的老路重新走了一遍。南新街的门脸房全都换了样子，原来的小饭馆、理发店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连锁超市、快餐店和各种商铺。九子碑的变化更是让人吃惊，原来的菜地全都盖成了高楼大厦，我转了好半天，愣是找不到半点当年的影子。
环城路的大样子还在，只是拓宽了，原来的那些细如筷子的小柳树现在都长粗了，枝叶繁茂，绿荫如盖。县河整治得相当漂亮，两岸花草树木葱葱郁郁，景观绿化赏心悦目。河边修了步行道，铺了塑胶跑道，沿路安装各种健身器材。夜晚，华灯初上，整条河都被彩灯装点得流光溢彩，成了县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沿着环城路边上的景观道慢慢地走着，感觉像是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行。一边是记忆中的那个县城——土路、菜地、老槐树、小河沟；一边是眼前的新县城——高楼、广场、彩灯、音乐喷泉。变化这么大，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还在，就像一个人长大了，样貌变了，可眼神还是那个眼神。
我想起当年冬天早晨上学的情景，一般都是天还没有亮就得起床，外面冷得要命，嘴里哈出的气马上就变成白雾，能在手套上结成小水珠。下雨天是最难受的，路上到处都是泥坑，一脚踩下去，泥水能溅一裤腿。那时候我们基本上不穿胶鞋，就穿着布鞋或者运动鞋在泥地里踩，有时候不小心踩到泥水里面，回到家里鞋子和袜子都湿透了，脚指头冻得通红通红的。晚自习下课，几个同学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家走，聊天南海北的事情，声音在夜空中飘荡。那时我们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可日子过得充实，友谊也纯真得很。现在想起来，那些平平常常的东西，慢慢地就拼成了青春的模样。
现在我也当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娃，可那条路还是清清楚楚地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画面并不华丽，却很干净，就像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晒的那床老棉被，有阳光的味道，有家的温暖。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肯定还会选择走那条路。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在那条朴素的土路上，还蹲着一个最真实的我，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少年。那个少年的梦想很快乐也很简单，他不知道人生会有那么多的复杂和无奈，只是怀着一颗赤诚的心，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也许这就是故乡的力量吧！不管你走得多远，不管你变得多么不同，它总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你，用最朴素的方式提醒你不要忘记来时的路，不要忘记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