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像一条银灰色的蛇，从刘湾办事处的机关大楼旁游过，钻进小龙峪的沟口。这条被两脉山岭夹住的狭长的沟，正在用最传统的方式消化现代文明——让坚硬的水泥路依偎着潺潺流水，让移民安置小区的瓷砖外墙渐渐长满爬山虎的触须。
　　我遇见了两个西龙沟。
　　西龙沟是明亮而丰饶的。通村公路两侧，一座座新建的楼房贴着雪白瓷砖，像穿着崭新西装的山里汉子，局促地挺直腰板。一条河流伴随着我们，在阳光滋养下，豆角蔓奋力攀爬，西葫芦茁壮成长，彰显着土地的丰饶。黄瓜藤攀缘而上，嫩绿的黄瓜藏在宽大的叶片下乘凉。茄子紫得发亮，西红柿红得饱满。那位卖丝瓜的大姐骑着电动车掠过，车筐里装着黄昏的夜市和清晨的早市，柏油马路缩短的何止是里程，更是改变了千百年来山民们对世界的认知。
　　沿途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月季花热烈绽放，小汽车在依次停放整齐。几块大理石上，“敬业”“爱国”“奉献”等字样苍劲有力。在这偏远山村，传统与现代悄然交融，乡风依旧淳朴，令人心生感慨。
　　西龙沟亦是幽深古朴的。远处的山头一个接着一个，像憨厚的北方汉子，向我们迎面走来。一孔孔石拱桥静谧着，桥下的溪水像一面镜子，却总在午后犯困，把整个天空搂在怀里打盹。路过竹林人家，新笋破土而出，像小孩胖乎乎的手臂，有的高达两米，顶着几片嫩叶直指天空。便觉诗意盎然，恍若走进文人墨客的画卷。
　　沿着羊肠小道前行，又邂逅一条清冽小溪。溪水潺潺，灵巧地绕过岩石、漫过青苔，澄澈的水面宛如天然明镜，将蓝天揉碎，与树影缠绵。水流自高处跌落，化作一道跃动的银帘，阳光下，飞溅的水花似万千碎玉，簌簌洒落。
　　河对岸，野花田里藏着精怪，每当山风经过，它们就踮起脚尖跳唐朝的胡旋舞，挑逗着爱美的女士在花间穿梭。各种不知名的花草在河畔疯长，这种疯长的花，既不像移民小区花坛里规整的月季，也不像城里住户家里精心管护的名贵花木。它们只是固执地站在传统与现代的缝隙里，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地落，拒绝被任何画框收编。
　　石头垒砌的高台之上，有一户农家，斜坡路窜上去，是一个高大的门楼子。那位独居的老婆婆坐在院子里，三层小楼在她身后沉默地矗立。她与我们拉着家常，说她的三个儿子在西安打工，赚了钱回来盖了这一院子新房。她抚摸着楼房旁边的灶房土墙，那上面有老伴生前抹的最后一道泥。现代文明给了她生活富足的骄傲，却收走了她儿孙绕膝、灯下闲坐的夜晚。
　　同行的朋友举着手机旋转拍摄，抖音的配乐惊飞了林间的山雀。因搬迁而残存的土墙上，那些木蜂箱排列得如此整齐，像极了小学生默写本上的方格子。新时代的蜜，终究要装进老式容器里慢慢沉淀。我们遇见一株斜跨路面的古树，它的根系裸露在外，却比所有深埋地底的同类都活得精神。有人敏捷地攀上树干，摆出白鹤亮翅的姿势。在取景框里，我看见她的运动鞋卡在树皮褶皱间，而远处的新农村别墅正在夕照中闪闪发亮。老核桃树洞中住着会讲古经的山神，每当有人攀上枝头眺望，它就会抖落几片带着水渍的旧事。
　　两种感觉在此狭路相逢：一种拼命奔向未来，一种死死攥住过去。只有那条小龙峪河，依然用串珠般的姿态，将大小谷地温柔串联。它既不眷恋深潭，也不向往大海，只是日复一日地，把山的心事说给石头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