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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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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老
陈凯歌
文章字数:2457
  很长时间没见到老爸了,这次清明节回来,他头发更花白一些,身体更清瘦一些。别的,看不出来。
  从峡河边的公路到老家,有两公里泥土路,照例,他开着摩托车载着我上山,一路野花芳香,树木也浓绿成荫了。他开了二十多年摩托车了,驾龄比我的年龄都长,当然,在我没出生之前,他只是会开,自己并没有车,都是借别人的车开,直到我五岁时候,他才有了一辆自己的摩托车。不得不承认,他的车技炉火纯青,逢坑过坎,闪闪跳跳,像耍魔术似的。如果骑车技术也可以分段位,他无疑已入大师级。我见到网上一位读者对他散文写作的评价,说他轻飘飘就上了巅峰。我讲给他听,想听听他的看法,他说哪有什么巅峰,不就是大家都把车往高速上开,我把车往小路上开吗?在他眼里,写作和开车是一回事。也确实,他的写作走的是小路,远离众声喧哗,写的都是边缘的生活和清淡的人生。
  这些年,他常常出去做活动,应邀分享、交流关于读书与写作,看着热热闹闹,风光无限,其实他内心很清冷,喧哗之外,一直过的是离群寡居的生活。去年冬天他做了个囊肿摘除手术,恢复中要到上海参加的一场活动,他让我陪他一块去。他一直习惯独来独往,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明白他的身体一定很困难,需要帮助,便答应了。在活动的前一天和后一天,有读者约他见面,约请吃饭,他没有答应,待在宾馆里睡觉。他说,不要给人添麻烦,大家都不容易。他不喜欢热闹,常说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热闹。
  不出去的时候,他一个人待在县城的小房子里,卖自己的书和香菇、天麻这些家乡的土特产。收货、发货、接单、跟单,回答顾客的问题和问候,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他说去年冬天卖出了400多斤香菇,赚了3000块钱。县城的房子属搬迁安置房,入住快五年了,但母亲总是待在老家,基本上不进城,他们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父亲做着与写作无关的事,母亲种着一亩多山坡地,从收获的意义上说,没有多大意义,但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最大的踏实和安全。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他开门出去了。小区的人都睡了,路灯俱熄,隐隐能听见丹江的水声向东悄然远行。我听见他发动着了摩托车,那辆铃木太子声浪独特,沙沙的,舒缓,奔腾。车声从小区大门出发,向着国道方向渐行渐远。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他说昨晚在国道上开出了100迈。312国道晚上是大货车的世界,其实很危险。我想象他在车流缝隙和边缘奔驰的样子,那是一种怎样的放逐和快乐。他经常一个人骑车出去,有时一两天才回来,跑了哪些地方,只有他知道。
  他最喜欢的事情并不是写作,这些年,出了六七本书,外人以为他很专心,很勤奋,只有家人知道他心不在此,心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他只有被催稿时才写一点,基本也是急就章,他手快,一上午能写几千字,并且是一遍过。在老家,他有一把折叠椅,夹在一张桌子和书架之间的夹缝里。他经常坐在那里,无声无息,房间像没有人一样。他的一些作品,就是在这里完成的。他还有一个爱好——听戏。一个人坐在那里听手机里咿咿呀呀地唱,有时是京剧,有时是豫剧,有时是秦腔。他说豫剧唱的是人间,京剧唱的是人生,豫剧是大文学,京剧是小文学。
  他很早就有一个愿望,计划跟着某个戏班子走一走,体验这个群体的日常,看他们怎样唱戏,怎样生活。他说,比起的春耕秋作,剧团才是最浓缩的民间世界。计划之所以一拖再拖,是因为地方戏班子几乎没有了,树倒猢狲散,连找到某个具体的人都难,看来这个愿望再无实现的可能了。十一岁那年,他带我去邻省的某镇看过一回戏。那是个冬天,行前的晚上下了薄薄一层雪,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我翻山越岭。一路几乎没有人烟,山顶的雪更厚,车轮不断打滑,他的风衣帽子、我的围巾在风里飘飞,但我俩兴致都很高,他的兴致是将有一场好戏看,我感兴趣的是将有羊肉汤可喝,那个小镇的羊肉汤在我们老家几乎家喻户晓。
  戏唱的是曲剧《陈三两爬堂》,之所以记得戏名和一些内容,是因为他回来路上讲了一路,唱了一路。后来我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戏剧,基本都是悲剧,为不使观众太绝望,最后又添一些喜段收尾。这就像生活本身,总是悲喜转换登场,而悲是主调,喜只是润滑剂。那场戏唱得很热烈,观众很多,街上的生意也很热闹。天上偶尔飘下雪片,大如鹅毛,街巷抽着冷风。台上的人,台下的人,浑然打成了一片,仿佛是为了某件事走到了一块,事不成,誓不休。父亲那天也完全化在了戏里,他无限崇拜的主角大概有五十多岁了,音色依旧年轻,父亲不住赞她唱得好,对我说唱得好是因为她唱的是苦女陈三两,而不是她个人,唱的是戏里的主角而不是戏班的主角。在乡村世界,在一些看不见底色的生命里,戏剧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它是化在人们生活和骨子里的一种东西。
  今天是清明,无雨,天气暖和极了。院边的一株小桃花开得美不胜收,那是他去年春天栽下的,同时栽下的另一棵梨树没有成活,成了一根枯枝杵在院边。桃花有情,刚栽下一年就开花了,看样子到夏天一定会收获几个桃子。父亲对桃情有独钟,在作品里常常写到它们。他说过一件事。有一年,爷爷带着他上山砍木头,为建房子储备木材,翻过一个很远的山头。那时候村里家家盖房子,山上的木头砍空了,爷爷又是个不愿将就的人。他们一口气干到了天近晚,砍了好几棵好木料,去皮去枝,修整打磨,打理成精材,最后还要顺带捎回来一棵,可肚子饿坏了,怎么也抬不动。这时他们发现了一棵野桃,果实满枝,都熟透了,他们吃了个饱。那天抬回来的木头又粗又直,比任何一次抬回来的木头都大都好。
  吃了午饭,他又发动起了摩托车。那是他的另一辆摩托车,电瓶亏电了,早上收拾了好几小时。母亲问他去哪里,他说去西界岭上看桃花。就是他在《篮球记》里写到的,陕豫两省分界处的那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那片桃树。母亲说,怕还没有开呢。他说,那就等着它开。母亲笑着说,要是它不开呢?父亲说,那我就不回来了呗。
  摩托车在院子的空地上画了一个优美的圆,出门一拐弯就不见了,手机里飘扬的是京剧《武家坡》的唱段: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那王允在朝中身为太宰,哪把我贫穷人放在心怀。恨魏虎是内亲将我来害,苦苦的要害我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