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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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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教过我
刘炜评
文章字数:2505
  八月的西安是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人在里面喘不过气。于是可以不上班的人们,纷纷逃奔凉爽的去处。我和妻子带着孙女,先后在榆林、鄂尔多斯逗留了十来天,满身暑气才算褪了些,便又急匆匆赶回商州老家。
  不少老同学、乡党都返乡避暑了,于是大家乐得走了你家逛他家,变着花样享受休闲时光。前天几家人相约,去了大河面的刘书政贤弟家,饭饱酒足后,又应唐石虎、王小平伉俪之邀,“转场”到广东坪的邓家台小住。几年前,他们把老院子翻修得简约雅致,细节处满是用心,让人来了就不想走。
  老唐家与我家所在的板岔沟,相去不过八里许。他和我一样,都是从这里考学出去,毕业后在西安工作了四十多年;而今先后退休,成了能自由支配时间的闲散人。偶尔回老家几天,走在沟沟岔岔里,听着久违了的乡音,心头最是惬意。
  晚上和老唐蜷在竹椅上,唠不完当年事:谁最调皮捣蛋,偷摘邻家柿子被追着跑;谁高考前熬夜复习,煤油灯把眉毛都熏黑了;“社中”师生“学农”,修了几亩像模像样的大寨田,却经不起一场洪水的冲击;哪位老师最严厉,体罚学生毫不手软……夜深人静了,窗外的蟋蟀叫得欢实,但我睡得格外甜香。
  次日清晨洗漱完毕,就听老唐在院里喊:“有人来看你,快出来啊。”我赶忙出门,一眼便认出了李火焰先生——我的初小老师。
  “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李先生和我握手,指节上的老茧像粗砂纸。“应该是我先去看您啊老师,真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说。先生却满脸喜悦:“见了就好,见了就好。就怕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
  见了就好,的确是好。可这份“好”,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冷漠与疏忽。几十年来,我在城里忙着养家、上课、评职称,把板岔沟小学的读书声、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有教我认字算数的人,一起埋进了记忆的最底层。这次回来,满脑子都是和老友寻旧的乐趣,竟忘了先生就住在唐家附近,压根儿没想着去看望他。
  60年代末,政府号召“队队办学校”,先生幸运地成了民办教师。1973年开春,被派到板岔沟小学。那时他二十出头,初中毕业不久,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若我没有记错,他初任教那几年,月工资是11元,全年外加280个工分。我曾在一篇散文里写过,我的第一个母校,或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小学:一间土坯房四壁漏风,一块黑板裂着细纹;全班仅有13个学生,却分为一二三个年级。四十五分钟的一节课上,先生教前排的一年级认“山、水、田”时,后排的二年级就低头默背乘法表,更后排的三年级则埋头做四则运算——这便是当时的“复式班教学”。
  李先生是我的第二任老师,没多少教学技巧,却把心力全用在培养我们上。教我们背《小马过河》,就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小马,连鬃毛都画得认认真真;教我们练习归并同类项,一遍不行就两三遍,直到我们都点头;还对着报纸上的歌谱,教我们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我一直记得清楚,讲解《少年英雄刘文学》时,先生向我提问:“阶级敌人心死了吗?”我稀里糊涂地回答:“死了。”惹得先生哈哈大笑……
  自打上了高小,我去了五里外的地方,先生也调到另一个大队教书,见面便越来越少。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更彻底断了联系。不过这些年里,还是零星地听闻了他的一些境遇:不到三十岁就离了婚,此后再无力成家。90年代,科班出身的青年教师越来越多,师资逐渐过剩,地方上便下了政策,辞退了没文凭的民办老师。他拿着550块钱的一次性补偿,卷着铺盖回了家。教书匠复员庄稼汉,种地却已不再是把式,外出打工又没人要,日子就过得愈发紧巴。这几年乡村脱贫、振兴,水泥路修到了各家门口,新楼房起了一栋又一栋,可这些好日子,好像都绕着他走,没让他沾半分边。
  师生重逢,都激动不已,更满心感慨。握着他的手,感觉像摸着老树皮。一起回忆当年的情景,提说一些人的名字。又聊了几分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四十多年未曾见面,彼此之间能交集的话题,毕竟少得可怜。先生觉察到了这份局促,撑着椅子起身告辞:“你们年轻人好好谝,我该回去了。”我急忙伸手拽住他:“别忙走,合个影!”先生却往后缩,连连摆手:“我就不照了吧。”我哪里肯依,拉着他的胳膊往镜头前拽:“老师,得留个念想!”
  拍照结束,我拿起手机选照片,才发现先生那件皱巴巴的衬衣上,几个破洞格外扎眼,像无声地诉说着日子的窘迫。我这才明白,他方才不大情愿合影,不是客气,是怕这份寒酸被镜头定格。再看他手里攥着的手机,是那种早已经淘汰了的款式,估计也就值二三百块钱,外壳掉了漆,屏幕边缘磕得坑坑洼洼。我尽量语气平静:“等我把照片洗好,让老唐给您捎过去。咱先留下手机号,方便以后联系。”先生点点头,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小声开口:“要不……到我屋里坐坐。”我刚要应声,衣角被旁边一位长辈悄悄拽了一下,我愣了愣,只能挤出个难看的笑:“今天来不及了,等下一回吧。”先生赶紧说:“好,好。”
  我按先生说的手机号给他打过去,他却不会保存。我凑过去试,可那些老旧的按键硬邦邦的,按下去没有反应,就请老唐来帮忙鼓捣。长辈拉我到一边,低声道:“他刚才是口前一句话,你真去了他才作难哩。家里太寒碜了,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我心头一沉,眼前浮现出先生低矮的老屋、黑乎乎的灶台与冰冷的土炕。
  先生走出唐家院子时,脚步放得很慢。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坡道上。
  趁主人忙着做饭,我坐在院里翻看刚才的合照。画面中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先生,和记忆中那个站在黑板前、腰板挺直的青年,不断在我眼前重叠。先生原本个子就不高,可当年站在讲台上,却透着一股精神劲儿;如今他更矮了,背也驼了,像一株被岁月压弯的老玉米。
  我收起手机,心里满是怅然:当年,我顺着他铺的路走出了小山沟,却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如今他依旧困在山坳里,被命运磨成了一个干瘦老人。而像他这样的曾经的民办教师,教过我的,健在者还有好几位。面对李先生,我却只能说些“洗好照片给您捎来”“等下一回”这样轻飘飘的话……
  “咋就没带现金呢?至少应该给老师发个红包。”妻子在一旁轻声说。
  我叹了口气:“我刚才也这么想来着,这次只能遗憾了。”
  愧疚感在我心底翻涌,像山间的浓雾,久久散不去。我唯有无声祈祷,愿光景能善待先生,让他在暮年里多晒一会儿暖阳,真切感受到几分世间的温馨——哪怕只是偶尔路遇老学生,听到一句迟来的“谢谢您教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