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的大象
文章字数:3169

吕布布 成 路
吕布布:“至暗的林荫下穿过细风刮肌肤”——只此一句,便将我拉回了童年的风中。成路兄,《秦岭谣诗》已收到,很开心。这几日一直在读,但这部长诗没办法快读。不知你创作时状态如何,每个部分写得快吗?
成路:秦岭这座山系,用庞然大物来形容它的存在,无疑是恰当的。如果耐着性子探索,就会发现人类的一部分童年(文明初创期)就是从它的腹地站立着走出来的。在秦岭里行旅,俯首便可捡拾到物质的、非物质的、无形的、有形的、国家的、个体的等等先源文化——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诗句“将我拉回了童年的风中”的阅读感是对的。
这部诗,从行旅到终稿,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时间段。一是从2023年3月16日至7月4日行旅期间,3月23日至25日写作了《开卷谣》。开始想过在行旅途中完成写作,可是发现这样会写得一盘散沙,就停下来重新思考。二是从2024年3月19日凌晨开始接续写作,到7月21日写到《Ⅳ·秦蜀栈道》的第六节时突然才思枯竭,停了下来。三是2025年1月30日,农历的正月初二深夜,坐在书桌前翻看《秦岭谣诗》文档,又接续写上了,至3月23日终稿。在写作过程中,基本是顺畅的,除过杂俗事务处理外,一天可以完成一节的写作任务。
吕布布:拆开包装,注意到封面上的副标题——中华民族祖脉史传诗。我即刻感到,你创作的是一部具有史诗格局的“大诗”,尽管它以“谣诗”为名。从“开卷谣”至“结卷谣”,整个结构正与你倡导的“完整诗歌创作”理念相印证,自觉地进行诗性构建并赋予其血肉。是怎样的信念或内在动力,支撑你数月的田野考察及两年的诗思沉潜,最终让这部诗集坚实落地?
成路:“完整诗歌创作”这句短语引自约翰·克劳·兰色姆在《新批评》里说的:“特别擅长诗歌文字功夫的诗人远远多于诗歌战略家,诗歌战略家是那些把超绝的文字功夫用于完整诗歌创作的人。”我以此句话鼓励自己和修正自己的诗歌写作。
自媒体是博客的时候,偶然看见一条博文介绍史念海著的《河山集》,介绍文说这本书附有一袋子地形图引起我的兴趣,便购了一本。把史先生的大著和地形图对照着读,由此喜欢上了历史地理学,继而读《中国地理学史》《北疆通史》《西域通史》等。这些著作像一根引线,不停地牵动着我走进田野,寻找具体的、非具体的物质。
吕布布:读到“高脊看海,积雪镶沿”,让我想起去年夏天的秦岭,车在深山中盘旋,我曾随手拍下一张照片:下午五点的逆光中,发白的公路无尽延伸,一旁的山脉呈现出沉郁的深蓝,同样无边无际,仿佛永不会中断。朋友看到后说:“真像大海,你正行驶在海边。”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这高耸的、绵延无尽的山峦,亿万年前曾是汹涌的大海。惊涛骇浪如何被一滴滴抽离,又如何缓慢而坚定地隆起成山?这史诗般的巨变,这巨变无人见证……你写下“入山的太阳销骨的绿”“微光和树木之间大若海子或小如巴掌的田地”……作为诗人,当你在群峰间行走时,是否有过那样的时刻——仿佛所有的路都消失了,没有了方向,而你只是信步而行,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片古老的土地,或者海洋?
成路:你提到的这几句诗,是我在秦岭里看见的具体物象临摹而来,或者说代替自然景象作了文字自述。记得在太白山看见“高脊看海,积雪镶沿”景致的那天下午,先是在古冰川遗留的裸脊上看见半山腰的流云快速地沿着峭崖陡直地爬来,如你所说,感觉到云在吞我,万物消停——磅礴的云群瞬间遮蔽了目之所及,人力能何为,人只能把自己交给它。当然,我的脚始终贴着裸脊的石头——这不就是把自己交了出去?
在秦岭山系的峰群里,海洋、云海、大地,是一组共存词。
吕布布:你这些诗内容复杂,还有生僻字,让人很难读快。与秦岭相关的历史、神话、宗教、考研等多重层次,把它们与诗建立联系,你完成得极好。口语与文言句并置,现代长句和谣歌的韵律感,使得整部诗集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层叠感,仿佛文本也经历了地质的沉淀——一种别样的气质:庄严、冷感,又炽热。这种地质感的文本,是你在创作中有意为之,还是自然生长?
成路:这个话题,也是我想了一年才解决了的问题。对于写作,秦岭最大的好处是物态和文化丰富,有可调动的创制意象材料库;最大的坏处是物态和文化丰富,往往重叠在同一个具体的地理场域,怎么办?我接受了贝尔唐·韦斯特法尔在《地理批评——真实、虚构、空间》里告知的要义:“地理的具体细节属于精神阐释而非直接观察的范畴”,作了一个简要的写作策略提示,诗歌形成过程是“自然生长”的。现在回忆有些诗句,我也不知道怎么生成的,也怕有朋友让逐句解释自己的作品。
吕布布:你提出了一个诗学概念——“粗野史传诗”与“谣诗”的合成,找到了独属于这部诗的结构与气质。我觉得这种写作是不可复制和重复的,能否具体谈谈这一诗学概念的生成过程,以及它如何从根本上决定了《秦岭谣诗》的肌理与气质?
成路:十多年前,我以“陕北民歌诗学”为纲领,在大量阅读歌谣理论著作,阅读了几万首陕北说唱音乐的唱词,寻找挣脱用传统体例叙述新故事,诗句一半写作一半直接把旧句拿来的所谓新陕北民歌。同时段,梳理了陕甘革命根据地的大量史料,从中感知地域的族人精神——抗争、奋斗、创造。当这两股地域力量植入到我的思维里,在西学的帮助下,探索个体的写作特性——介于诗与歌之间,语言散化处理的谣诗体例。关于《秦岭谣诗》的具体写作技术策略,我在作品后附录的《意象地图》一文中有所说明,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吕布布:“新生婴儿暖房的看门人不晓得一个冬天电线负重多少雪。”你用了不少长句,多重、富有张力。如何让长句在诗中站稳,不致塌陷为散乱的句子?
成路:长诗的传统写作体例,是依靠语言(故事)勾连和交代。如何蝶变呢?歌谣里连唱带念的“赶句”的曲式,有罗兰·巴尔特所说“除却意义的涉入,能从它自身让人想到另一物”的叙事所指,我吸收并且改制为用意象叙述。这样一来,意象在诗歌里的密度加大,形成“多重”,用长句子推动语势扩大了诗意的张力,如歌谣的“赶句”。在创制意象时,考虑了“从它自身让人想到另一物”的要素,便用意象与意象紧密勾连,夯牢了长句的基础。
吕布布:我看到诗中有一些坚硬的名词,都在你的诗句中神奇地“软化”了。“一块石头一座峰”,完成这部长诗后,你怎么看待诗艺本身的价值?是否追求让技艺消失?这部具有强烈结构意识和形式感的作品,这种精心“制作”本身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你希望读者如何去感知这种“制作”本身?
成路:任何一个类别的艺术作品,在创作的过程中都有“技艺”的存在,只是如何把“技艺”消解成自然现象,迷惑观者如看见初朴。我想所说“让技艺消失”,是针对拙劣的匠工们叠加他人经验的块垒痕迹而已。
这部作品的结构,正如你所说“本身是现代性”的。我记得很早以前读过罗贝尔·布列松著的《电影书写札记》,那本很薄的书,那些小段句子读完后,打动了我,深深地感受到:诗歌写作不是阐释世界,也不是临摹世界,而是通过心灵观察后用意象构建的新世界(诗歌文本)的存在而已。也是希望读者像勒克莱齐奥在这本书的序言里所说:“因为树叶的颤抖”,让他们看见了树木。
吕布布:《秦岭谣诗》是你的一次精神归位,还是对读者的一种召唤?“火焰、太阳,请把暗夜的灰烬送去肥沃大野,也用这温热的灰烬铺垫明晨露水打湿的山脊。”这张庞大的意象地图中,有什么东西是你隐去、不曾言明的?有吗?
成路:《秦岭谣诗》不是我的一次精神归位,是一次精神跋涉,是试图对有效读者一起跋涉的召唤——如聊天时你说“就像你说那个油菜花是正黄色,如果不是你说,我真忘记了,忘了正黄,忘了家乡的油菜花就是正黄色。”我认为这是谣诗回音壁的回音。如果问在作品里要“隐去”什么,就是近代史中我个人还没有思考透彻的这段文化,不知道该如何恰切地用意象所指,那就暂且搁下,或者没有用名词实指,而是用虚化的意象让读者意会。
发来“提问”文档时,你留下言:“有很多微小的事物,你写出了针尖上的大象。对于庞大的事物,你唱出了浑厚雁阵。”我很喜欢“针尖上的大象”这个短语,就用它做我们问答的标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