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铅灰，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檐。风停了，空气里浮着一股凉丝丝的甜——那是冬天初来时特有的气息。我坐在窗边，忽然瞥见一点白从天上飘下来，起初以为是眼花，可它真就晃晃悠悠地落在枯枝上，转瞬便化了。还没等我细看，噼啪声已响起，冷雨敲打着铁皮屋檐——原来冬的开场，竟是雨先来的。
　　雨下了一阵，渐渐掺进了细小的雪粒，像撒了一把盐，在雨丝里翻飞。雨是透亮的，雪是素白的，二者交织，恍若天上同时倾泻着水珠与碎玉。雨点落地，溅起细小的水花；雪粒触地即融，只留下一个湿印子，仿佛悄悄跟大地碰了个头。雨势渐弱，雪却越下越密。终于，雨退为陪衬，雪成了主角。雪花挣脱了雨水的牵绊，舞得愈发轻盈，如柳絮因风起，似碎玉自天倾，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织成一片流动的白纱。这白不是死寂的苍白，而是带着呼吸的白，透出一股鲜活的生气。
　　雪也有声音。雨夹雪时，是“噼啪”与“簌簌”的合奏；待雪飘落，便只剩“簌簌”声了，像细沙在耳畔低语。远处偶有鸟鸣，清亮得如同在雪的寂静里凿开一个小孔。巷口传来孩子们的欢呼，一群穿着各色雨衣、戴着毛线帽的小身影，像小燕子般扑进雪幕里。小孩儿不怕冷，宁可脸蛋冻红、耳朵冰凉、手指红肿、吸溜着鼻涕，也要跑出来看雪、玩雪——他们怎肯错过这银白的世界？
　　他们跑着、转着，仰起小脸去接飘落的雪花。一个小姑娘摊开手掌，恰好接住一片完整的雪花，惊喜地喊：“妈，快看！是花！”她定睛想看清那精巧的棱角，可那“花”转眼就被她温热的掌心化作一颗晶莹的水珠。几个男孩蹲在墙根下，小心翼翼捧起一层薄雪，捏成圆溜溜的小雪团。雪太薄，堆不成大雪人，但他们兴致不减——找来两粒小石子当眼睛，又捡了根干枯的小辣椒插作鼻子，竟也搭出个歪歪扭扭的“迷你雪人”。
　　院中只铺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却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在孩子们听来，这便是冬天最好听的曲子。墙角那丛忍冬，红彤彤的果子从雪中探出头来，格外显眼，宛如雪地里悄悄燃起的几簇小火苗。
　　不知何时，雪停了。风又起了，吹得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柔柔地洒在雪地上，屋檐下挂起一排晶莹剔透的小冰溜。水珠凝成，倏然滴落，“嗒”的一声敲在石阶上，清亮得如同时间轻轻咳了一声。
　　我回头望向院子，薄雪正迅速消融。孩子们玩得太久了，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泛着红。大人们瞧见了，连忙喊：“小心着凉！快回屋暖和暖和！”孩子们这才揉着冻红的鼻子，依依不舍地往家走。可那“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惊喜的尖叫，还有雪地里红果映白霜的景致，早已深深印在了心里。
　　这场初冬的薄雪，来得轻，去得也快。它未曾改变什么，却又让一切都不同了——用声音、颜色与触感，为这寻常日子添了一笔转瞬即逝却清透如洗的诗意。
　　原来，最动人的风景，不过是天地间一声轻叹、一缕微光、一滴将化未化的雪水，和一群在寒天里仍能笑出声的孩子。它们一同诉说着冬天的话——那话里有冷，有寂，却更有对生命最温柔的照拂与最蓬勃的希望。
　　雪落无声，却在人心深处，悄悄种下了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