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还没到白露，秦岭秋夜的凉气已饱含了无法抵挡的湿寒，窗外，曾蓬蓬勃勃呼朋唤友的蛐蛐声也没有了往日的激越。无眠中，莫名想起在贾平凹《商州寻根》散文集里读过的《在米脂》，便慨叹一个人的出身和成长环境是可以烙进生命的。老贾不怕别人说他是个土包子，骄傲的说商州那个乡村是他文学的根。其实，我们这些没有老贾声望和才能也在乡村长大的人，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心境：乡村记忆是我们永远割不掉的根。
　　乡村的美呈现着土地的宽厚和农人的勤劳。春天的土地是多情的，她散发出泥土独有的清香将沉浸在新年中的农人拽到身边，让他们踩着松软如糕的自己，或躬身于麦田锄草，或拉了犁耙浇上肥水点播洋芋包谷黄豆。一场淅淅沥沥贵如油的春雨过后，娇嫩昂扬的生命破土而生，合着山野间舒展身段的野草树木，灿烂绽放的花朵，追逐嬉戏的鸟儿，人也倏然泛起无法言说的跃跃欲试的激动和期望，感觉身子轻巧了，心情朗然了，看一切都那么入眼那么愉快，恨不能指点江山，浪遏飞舟。槲叶大枣和糯米的清香随着杜鹃鸟的啼叫，使乡村的夏日激情四射，瓜瓜果果挂上枝头蔓边，青韭的清香尚未散去，麦穗便已经丰满得低下了头颅，土地又一次逸散出农人烂熟于心的麦子的馨香。龙口夺食，人欢马叫，机器轰鸣，喜悦和紧张充溢着田野和麦场，尘埃辛劳芒刺都成为丰收的纪念章。烈日下，农人抢时栽种秋冬要吃的包菜、萝卜、辣椒和小豆、四季豆等小日月庄稼。场院上，一畦畦麦子像黄金铺洒。瓜果园里，一垄垄青绿滚圆的西瓜、一架架刺满身躯开着金花的黄瓜。河水间，男人女人和孩子各自划定地盘击打水花，欢快满足的笑声回荡在深邃的夜空，丰收的喜悦和清冽的泉水涤荡去身躯的疲惫燥热，躺在水中，看草丛中那一闪一闪的流萤带着自己的梦想飞翔……秋天来了，它看似颓败，实则丰腴：核桃熟了，那是农民的摇钱树，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除了靠母鸡下蛋黑猪过秤就全由它保障。苞谷熟了，那是苦焦人的救命粮，一年到头吸溜着糊汤酸菜也能养出健硕的体魄。黄豆熟了，那是过年时漂着红油辣子萝卜炖豆腐的原料。角角落落的地里，那些花生、谷子、糜子、高粱、荞麦、红薯、南瓜也抵得上半年粮。尤其不能忘记的是在山野里采酸枣、揪羊奶子、刨模糊面草，无论大人小孩，都会生发出无法言说的欢喜。中秋月圆，农人们呼儿唤女又一次挥洒汗水播种希望，即使穷得点不起灯也要买上一斤点缀着青橙黄橘皮的点心，期盼团圆幸福。落叶开始覆盖大地，草木已然枯黄，山野间，唯有那一团团火红的柿树点缀在一行行盎着绿意的田间，绘就了一幅清新怡然的山乡画卷。寒风呼啸白雪飘零的冬日，闲不住的农人三五成群拉着板车到山里伐松梢、挖树根，以弥补那些本就不够烧火做饭的麦秸豆秆苞谷秆。一切准备妥当了，才会在热炕上伸展腰身，掰着指头计算着收获盘算着未来……
　　乡村的美演绎着曾经生活穷困却淳朴和谐的乡情。在乡村，那怕再偏僻和穷困的村庄，都会有一个闲话中心。在那里，男人们会提着火镰抽着旱烟摆上象棋、麻将、花花牌，孩子们会在场地上碾盘上石头上抓石子、狼吃娃、甩三角、顶牛、捉迷藏，女人们会聚在一起纳鞋底、补衣服、东家长西家短。吃饭的档口，一样恓惶的人家谁也不会笑话谁，掂着一碗不见油星子的红薯糊汤或酸菜沫糊面，张着大嘴露着黄牙唾沫星子四溅的吹着牛皮，议着国事，谝着古经，祥和一片。村子里，不论是谁家添了人丁、送了老人，谁家娶了媳妇、嫁了闺女，谁家在修房子、在圈围墙，不需要专门打招呼，一传十十传百呼啦啦整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奉上三五元礼金，拿来几尺红绸白纱，抑或三五枚鸡蛋一斤红糖，也是贫穷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尔后，大人们洗锅抹碗、端盘帮厨、和泥遛瓦、担水搬砖，孩子们放炮仗、吃难得见到的糖果瓜子、耍新媳妇，捣蛋的会给公婆抹红个脸，给屋子里点上包裹了辣椒面的棉絮，直呛得人咳嗽不断眼泪涟涟，那个欢腾和热闹，不是亲人胜过亲人，真真是再苦日子也因了这淳朴的情感而欢喜无边，让那些在一栋楼住了几十年都不知彼此名字单位，老死不相往来的城里人羡慕和眼馋。晚上回家，即使累得不想洗脚不想说话，农人都要点亮从鸡屁股里抠出来油灯，盯着伢子闺女读书写字，大字不识婆爷爹娘看着像模像样一字一画做着学问的儿女，在震天的鼾声里都会面带微笑的嘟囔：“好好写字”。他们觉得，孩子考上学当上干部是祖上积德光耀门庭，那怕敲碎骨头去筹借钱财求人祷告做人牛马都在所不惜。他们坚信，假如孩子们在城里生了根，绝对不会丢掉农村人热情朴实厚道的本分，更忘不了生养自己的父母乡亲和贫穷的家乡。
　　清晨，一个背影俊美的乡下女子在河畔歌唱：“如果你是我那哥哥哟，你就招一招手。”一个牧羊小伙赶着羊从树林里出来，两人欢愉地相跟着走进了青青苇荡，原本静默的苇荡摇曳舞动。在乡村只剩下孤寡老人留守儿童和守空房女人的当下，再看老贾1981年《在米脂》里这个艺术化的乡村爱情故事，勾起的不只是从乡村走出的人们关于故乡的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