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受残梦搅扰,似有失眠之状。干脆开灯,拿起床头之书。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正与梦有关涉,不妨读上几片。
“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
这是《日月湖》一文中对贺知章的点评。
现在常有一句话,叫从细节看人。贺知章(字季真)以其诗闻名古今。其于大唐开元盛世最为辉煌的鼎盛时期,以耄耋之龄急流勇退,归老鉴湖,留给人们的印象,确实是隐逸洒脱的高人之态。然张宗子却从其对一珠之悭吝情态中点破其“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
文中有“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之语,亦为一典。张岱另有《越山五佚记》对此亦有详谈:“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僧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
也是唐朝事。只是到了后期,唐朝已失大气风度。李德裕(字文饶)也是当过宰相的人,考虑问题,亦多从一己之私为出发点了。在其《平泉山居戒子孙记》中,留给子孙的训戒是:“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说到底,就是守自家那点小摊子。以这样的风度气量训示子孙,其后代能有多大出息呢!果然到了其孙,就为一石之争而招致杀身之祸,而他所十分在意的平泉那点家业,也从此沦为一片荒芜之地。你说他留下那样言之凿凿的嘱托训戒,到头来又能向谁去问责呢!
可见世间之物,并非一门心思苛守私财就能守得瓷实、传得久远。反之,真正懂得舍与得之辨证关系,知道以舍而传者,才是高士所为。位于绍兴城区蕺山南麓的戒珠寺,我是去过的。那曾是王羲之的故居。相传王羲之住在此宅时,曾失落一颗自己非常喜爱的明珠,当时怀疑为一位与他过往甚密的老僧所窃。老僧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遂悬梁自尽。事后发现,明珠原为王羲之家中的白鹅所误吞。王追悔莫及,舍宅为寺以纪念老僧,并亲题“戒珠讲寺”匾额,表示戒绝玩珠之癖。也许,正是因为这一舍,才使得这座著名的宅院巍然屹立1800余年,至今仍然完好无损。设若王羲之也和后来的李德裕一样留下“以我蕺山王宅一树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之类的遗嘱,那还不知此宅能够守得了几代呢!
人无所舍,必无所成。人生就是一个舍与得的过程。取舍之间,表现的是一种心态,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境界。不贪眼前私利,知道舍小我而取大义,才是物态名节俱能传之久远的根本所在。也只有真正领悟了得失进退的真谛,才能在为人处事中体现出胸怀宽广的做人高度、明朗大气的做事风格和坦荡洒脱的人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