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香自远
文章字数:1770
画家陈明玉
鱼鹏
明玉爱花,亦善养花。他养的花一般人不养,或者说他养的花一般人养不活。
松树是山上挖的,竹子是别人送的,唯有菖蒲是掏大价钱买回来的。别人养花用盆,他尽是淘些瓦缶、陶罐,或者找些树根、怪石自己雕琢花盆。
朋友相聚吃饭,他总率先离席,握拳抱歉地说,要给花浇水;三两朋友散步闲聊,不一会,他又会惶惶然说得先回去,要给花浇水;大家计划相约出游,他连连摆手,说花草离开人便活不了,婉言谢绝。
都说明玉的时间几乎都用到伺候花上,我却知道,给花浇水是借口。他的快乐不在人多时,而在笔墨营造出的深山静林,在花草构筑的梵音清泉,在几卷发黄古书里的逍遥静寂。
独处画室的他,完全没有人多时的少言、拘谨。只见他拿着一把剪刀,这朵花瞅瞅,那棵树看看,时而锁眉,时而轻笑。那步态轻盈、舒缓、自信的样子,全然是满室的王者。
水烧到炉子上,茶叶也倒在茶杯里,他双眼盯着画案若有所思,并不时用手去抓另一只手背,说话也不如先前多了,偶尔会对我投来一个歉意的微笑。逡巡于画案的眼睛越发明亮,脸上的表情也愈加丰富和兴奋。不几,他跃身而起,急急说:“你先坐会儿,我要画画。”旋即铺开宣纸,扬起了手中的笔,眼中的亮光顷刻便在宣纸上燃烧起来……
笔墨与宣纸在缠绵,斗室之艺术人生内,是一个人的笔走龙飞,一个人的琼楼玉宇,水与墨的影子在纸上缥缥缈缈,渐渐隐现。《大悲咒》的警世之音,在画室静若禅音,动若飘丝。曲未毕,画已成。他站在画作前稍做凝视,转身时,意犹未尽地搓着双手,讪讪笑着说:“对不住了兄弟,把你晾在一边,实在不好意思。”
画作上的鹤本已超脱现实,又向渺渺茫茫的太虚幻境振翅,坚定的眼神,传递着内心的强大,孤傲的形体,把三山五岳收拢在翅膀之下,带着铜锈色的羽毛,传递出悠悠古意,似乎还能看见鹤嘴里,一缕青烟袅袅逸出。
恰是正午时分,画室松树的影子打在画上。一只铜鹤,一棵松树,在光与影的流动中静虚、超拔、飘然物外的意境在画室缓缓流动。人的心灵被这幅画中某种东西击中,清水洗濯一般,静默地,不说话,只想静静欣赏……忙碌的世界,喧嚣的生活,名利场上的追逐,随着画中那缕看不见的青烟,愈飘愈远,愈飘愈远。
那又是谁在荒寒之境叫醒人世浮华?回答还是:明玉。
山路曲折,茅屋孑然,远景苍茫,树木葳蕤,这不是画,而是生活的反思与呐喊。人类最初栖息的精神家园是如此的美好,明玉的笔是要唤回人类的童年。
从森林走出的人,走入城市的繁华,日益丰富的物质生活使人的精神日益荒芜。太多的人在利锁名缰中,忘记了心之所初,心之所向。明玉的山水丹青,让迷失的人得到喘息,得到清醒,得到救赎。与其说他在作画,不如说是在画里绘制人类最初的精神家园,也是对人类灵魂的救赎。
几片竹叶不经意间从画作中的树林里淡出,何其熟悉的竹叶呀,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目光在画室扫视,又被墙角一团升起的清气定格,清气下方几片竹叶傲然而出。明玉给竹子边上画上清泉,画上几株兰草,一种朴素的情怀,日常的智慧盛满画面。生活中的明玉就是竹子,时常躲在不被人看见的角落沉默寡言。然而他蓄一身清气而幽,虚心、倔强地暗自生长,用刚正的力量守护着心中的那片净土。
一滴墨从笔尖掉落,缓缓在宣纸上氤氲开来。他把这滴墨养在纸上,再添上两笔,山涧的丑石便来了。清风从石边吹过,无论如何也撼不动石下那丛菖蒲。葛衣长袍的书生唱着《踏歌行》从曲折的山路上走来,茅屋前的石桌上,两个对弈的仙人在茶雾袅袅中,手起子落飘逸如诗。
那一刻,我走进画里,走进了精神世界的幽僻深邃里。
这一滴墨,无意为之,却有意而为。
明玉救活了一滴墨,这滴墨又护佑了案几上所养的菖蒲。我曾想,那么纤弱不起眼的菖蒲,却让明玉钟爱有加,是为何故?
后来,我专门查了百度,才知道自古花草有“四雅”,菖蒲为雅之最。明玉的菖蒲置放于一张古意悠悠的案几上,养菖蒲的石器油亮发黑,菖蒲翠绿中冒出鹅黄色的新芽,一尘不染的干净,与世无争的静寂,那不正映衬着他的性格吗?每次预约去他的画室,总会遇到不同的朋友。听来过他画室的人说,进入画室的那一瞬间,灵魂好像被洗过一样干净,涌入眼帘的是高雅,融进血液的是惬意,进入生命的是安详。来过一次,想着下次还要再来……
养物以聚气,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身,花草的灵气带着自然的气息,带着主人对世间万物的悲悯。明玉作画时和天地相融,达到天人合一、宠辱皆忘的境界,笔端流淌出的是雅趣,更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