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华
　 母亲背弯得厉害，腿也弯得厉害。现在个子比我低了许多。
　　四五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父亲在外地当工人，母亲一个人在家乡拉扯着我们三兄妹，一直都活得很卑微、很苟且。虽然年轻时的母亲很要强，但没有粮食填饱孩子们的肚子，作为一个母亲，是怎样的无奈。
　　记得大概从我开始上小学时，我每日雷打不动的事是放学后提着笼子给猪拔草，这是一天的主要任务。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提着笼子像小鸟一样睁着尖尖的眼沿着河堤、路畔、田间、塘边反复来回巡视着到处拔草，那时草似乎又长得很少很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笼里的草往往还很少，那个愁啊，提着空虚的草茏回家是很羞怯的事，但常常如此。喂了猪卖了钱才可以交学费、买衣物，还有购买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母亲养鸡、养鸭，哥哥还养兔，总是盼它们很快能卖钱。这些家养的东西一个个都张着嘴要吃的，可家里是没有粮食喂养它们，只能靠吃草吃树叶了。吃草吃树叶不花钱，这些小动物也就不好好长，即使长大了要么不下蛋要么瘦得不长肉卖不上价钱。
　　大概上世纪80年代初吧，一缕春风吹来，土地包产到户，这个喜悦在我家是巨大的，母亲每日都是兴奋的，自从自己有了可支配的土地，母亲从早到晚没黑没白地在地里劳作了。
　　天微微透亮，母亲已经预备好了到地里要拿的物件了，她一边预备要拿的东西一边叫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揉着还睁不开的眼，心里很不情愿，吊着脸色，扛着镢头或铁锨小跑着跟在母亲的身后到地里去。
　　印象最深的是到牛头岭背后最远处的那片地。从我家走到地里要翻过牛头岭到背后的牛腰部位，大概要走半个小时才到。那片地分到我家时到处是石头和荒草，土很薄，是我村土地最远处的一个角落。能看出这地在以前是长不了什么庄稼的，可一下子却成了母亲的宝贝。
　　到了地里，母亲缓缓地将或是担着的满满尿桶或是粪担放在地边，开始挖地。母亲挖地很用力，她高高地举起镢头，狠狠地挖下地面，而每次只摊二至三寸那么宽，而且这么一丝不苟地按着畔子一点一点朝前推移，几乎每挖一次就会遇着一块挡镢头的料姜石，母亲就弯腰去捡那石头，将石头扔进地边的水渠边，如此反复。挖了席大一片地了，我看见对面山坡上跃起的太阳，太阳很大，先是如孩子般张着单纯的眼，再后来她周边一圈的淡粉红，再一会儿太阳四周带上了金灿灿的光芒。这时的母亲，已经大汗淋淋。我说，妈，你看太阳！母亲没有回头看，只是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挖着地。这时的母亲周身带着彩光，汗珠从她光亮亮的脸上淌下，滴向脚下的土地，母亲抡起的镢头迎着太阳光，光芒四散开，这时的母亲高大、坚毅、挺拔，浑身散发着活力。我常常望着母亲的背影而自愧莫如，赶忙也抡起自己手中的小镢头学着她尽量挖深、捡清
　　所有的石头杂草不敢
　　有丝毫的懈怠。
　　母亲整地如绣花，
　　她不容许有一丝的杂草
　　出现在地里，更不允许
　　有石块出现。母亲每挖
　　一镢头下来就要将那块
　　土打碎平整了，再挖下
　　一次，在挖完整片地后，
　　又将土厚的地方一担担
　　分撒到土薄的地方，将
　　地边刚才挖的撂出的石
　　头捡净担到不是地的塄
　　下。最后她再将每次去
　　时捎的尿水或粪撒到地
　　里。所以别人挖两分地
　　的时间她可能只能挖一
　　分地。
　　终于母亲在日头当
　　头时，看看我们疲惫的
　　神色说，回吧，回家做饭
　　吃。这时的母亲回头再
　　看看自己平整过的酥软
　　的土地，笑了，哼着歌曲
　　领我们下山去。
　　那年整个冬天母亲
　　就这样一天天将分给
　　我们的土地一片片地
　　挖完平整好。我们兄
　　妹平时都去上学，只在周末时帮她干一点小活。村人评价母亲说，她就是个男人！这句夸赞母亲的话，于母亲包含了多少无奈和辛酸，只有母亲知道。母亲在无边无沿的时光里整日地劳作着，但母亲的笑容依旧如故。
　　又是一个假日的曙光里，母亲哼着歌曲“绣金匾”担着粪担子又走向她心爱的土地，她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我在她的身后拿着劳作的工具一起走向地里，在微微的曙光里跟着她，我感到特别的踏实，我们兄妹已经不再饿肚子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家乡已经成了景区，没有了可种的土地，母亲也老了种不了地了，但她每天在门前三四平方米大的一片自整的地里，看着她心爱的菜苗在变化，看她的黄瓜开花，看她的几个西红柿在结果，她的脸上总是呈现着快活、怜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