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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4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采茶,采一片乡村春天
余显斌
文章字数:3243



   
   
  一
  采茶,在电视里是一件非常有情致的事情,一个个眼光清亮身材苗条的女子,嘴角带着笑,穿着蓝布白点的褂子和绿色的裤子,戴着头巾,在青青茶林里采茶,边采边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啊,家家户户看花灯啊……”采茶女子手指纤长,做出兰花指的样子,也有着一种唐诗宋词的韵味。
  于是,茶园就成为游客向往的地方。
  于是,采茶也成为游客向往的生活。
  这些画面,是想当然,是作秀。在天竺山下不远的两岔村韩城沟一带,真正的采茶,绝没有如此的诗意,是很辛苦的。很多农村活儿,都是如此,看着美,干起来很累。
  采茶,首先得种茶。不然,你去哪儿采啊?
  种茶,一般是在春天。春天,细雨如蛛丝一样,亮晶晶的,漫天飞舞着,带着一种清亮,带着一种柔弱和水润。远远看去,韩城沟里人家的屋顶上浮着一袭淡蓝的烟雾,村子也浮荡着一袭淡蓝的烟雾。对面人家的房屋,在烟雾里时隐时现,有女孩儿在雾里走出来,细细的身影袅娜着,一直走向河边。
  雨停了,天就朗润了,就放晴了。柳树的枝条也就变柔了,如及腰的长发,在水边飘拂着,一颗颗柳芽鼓出来,带着一种鹅黄色。桃树枝条,杏树枝条,梨树枝条,都钻出米粒大的花苞,甚至比米粒还小一点,可是,已经透着一种红,一种粉,一种白了。
  春天,真的来了。
  一个个村民,就背着茶籽上坡了。坡上的地,是去年腊月已经挖过一遍的,被去年的雪水滋润过,泡乎乎的,一锄挖一个坑,放下10多个茶籽。茶籽如野板栗子,亮亮的,泛着檀木色的光泽。
  有人爱惜茶籽,一窝放三四颗,这样不行,将来的茶树很稀。茶籽点罢,村民回家。春天的风慢慢地带来暖意,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绿了。水边的柳枝上,柳芽已经长开,成了柳叶。远远看去,如一片绿色的烟。风一吹,柳枝飘摆着,成了真正的柳浪。几只黄莺在柳丝里飞来飞去的,唧哩唧哩地叫着,声音很嫩,可是很清亮。桃花杏花梨花开了,如一片霞光一片绸布一堆儿雪。对面人家,就如隐在霞光里,只有炊烟冒出来,从花堆里一直伸向天空。对面人家的女孩,袅着细腰,从花堆里走出来,哼着歌儿,走过小路,走向河边,洗衣,或者涤菜。
  雨,常在晚上来。
  有唐诗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真正的农家语。春天的雨是有灵性的,好像知道村民的心思,知道村民的希望,在夜晚,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就沙沙地下起来。人躺在床上,朦胧中听了,心里有一种喜悦,一种满足,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打开门,天晴了,远山上还有棉絮一样的雾气飘拂着。近处,却格外清润,格外干净,桃花杏花梨花开得热热闹闹的,油菜花也开了,一片金黄,有花瓣飘落一地,有蜜蜂嘤嘤嗡嗡的,搧着烟雾一般的翅膀飞来。茶地里,远远看去,啥也没有。也不是啥也没有,走近了,就有一点一点的绿色。再走近,是茶芽,已经冒出土门,嫩嫩的,一窝一窝的,仿佛生命的小嘴在张开着,细细地倾听,好像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呢。那叫声青嫩,晶亮。
  那叫声得用心灵去听。
  二
  茶,一年生,二年长,三年采。到了第三年,清明前后,村口那树梨花如雪一般蓬蓬勃勃的,就可以采茶了。
  茶有着一种真正的水木清华味,有茶的村子,整日空气里都浮荡着茶的味道,淡淡的香味,如一缕箫音一样飘动着。外地人来到村子,总会嗅嗅鼻子道:“怪啊,咋有一种香味啊?”等到村人说是茶香时,才“哦”的一声。那个“哦”字拉得长长的,有恍然大悟的样子,也有十分羡慕的样子。当然羡慕,谁不愿意整日嗅着茶香啊?
  有的人来韩城沟游玩,不为别的,就为了泡一杯茶,坐在粗柳大树下,啜一口茶,嗅一下空气里的茶香。
  采茶时间不同,茶质也不一样。清明前后采的茶,叫“明前茶”,是最好的茶。
  清明刚到,当村子的祖先坟垄间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当野地里出现一个个祭祖的身影的时候,茶农们就挎着篮子去了茶园。有外地人认为,采茶的一定是女孩,白白净净的,叫采茶女,一定会包着头巾,还带着围裙,见人望着,就羞涩地敛着眉望着自己的脚尖。这也是想当然。采茶是一件赶时间的事情,明前茶得一旗一枪,换言之,就是一叶一芽,嫩的如水一般。叶芽一旦散头,一旦变老,这茶就没用了。因此,茶乡采茶,是男女老幼都上坡,能采多少是多少。
  但是,得特别声明,茶乡女孩是清白,是清秀,是有着一种羞涩一种内敛,这都是茶的气韵润泽的,带着一种茶韵。但是,绝不是电视里的那般做作,那般搔首弄姿,那样的话,还咋采茶啊?等到作秀完毕,回头一看,茶枝上的茶芽都散头了,还咋采啊?
  采茶一般起得很早,窗上玻璃一亮,就得赶紧起来,就得赶紧上坡。
  这时,茶山上薄雾迷蒙着,一粒粒茶芽上,都挂着一颗硕大的露珠。茶芽如蚁,也密如蚂蚁。露珠亦如是。山中,也就浮荡着一种湿润之气,一种清冷之气。此时,仍属于春寒料峭的时候,茶农一边采茶,一边吸吸溜溜,很冷的。太阳慢慢出来了,照在雾气里,雾气变成了蓝中透亮的颜色,毛茸茸的,慢慢散去。茶芽上,一颗颗露珠,反射着丝丝的光彩。整个茶园,一片光彩交织着,闪烁着,如童话世界。
  空气中,浮荡着一种水润。
  清冷依旧,丝毫不减。
  茶农的身上被打湿了,嘴唇变成白色。
  采摘茶芽,很多人用指甲去掐,错。指甲掐的掐痕处会变黑,这样的茶芽,炒制出来,其他处绿得碧翠,如翡翠雕琢,可掐痕处依然漆黑,这就败了茶形。饮茶人是讲究茶的色香味形的,缺一样都不算名茶。因此,采茶不能掐,得拽。茶芽很嫩,一拽就断。一般用食中二指拽,其他三指高高竖起,是典型的兰花指,只不过不是采茶女特有的,所有茶农都是如此。
  茶采满一篮,就倒在背篓里,不许压,得松散着,这样,避免茶芽上烧。茶芽一旦上烧,当草猪都不吃,更别说制茶了。
  采茶很有韵味,采茶很苦。
  三
  平时我们坐在书房里,或坐在茶室里,一人一杯茶,冲洗茶具,洗茶,嗅香,泡茶,品茶,一板一眼的。这茶,都是机器制造的。整个韩城沟小小一个沟,阴阳两坡都是茶山,两里不到的地方,就有两个不大的茶厂。每个茶厂,引入一股活水,然后机器日夜响着,制着茶,香气缭绕。很多人坐着小车,在清明前后的花色水光里赶来,买刚出场的茶,拿着,笑眯眯地走了。
  村民不喝这样的茶。
  村民喝的茶,都是自己手制的。
  茶叶采回,平铺在席子上,避免上烧。同时,用一口干净的锅,如果没有,就用做饭的锅,但是,得反复地洗,洗得锅发着亮光,没有了异味才行;否则,会败了茶味。灶里,随后烧起火,得猛火,呼呼的火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手放在锅的上方,感到烤人了,就将茶叶放进去,用竹筷反复翻炒着,这叫杀青。有人用锅铲炒,不行,锅铲带着油味,会掺入茶叶中,败了茶味。等到茶叶炒软,舀入簸箕里,将手蘸了冷水,开始抓起茶叶揉搓起来,叫做揉捻。揉捻一会儿,等到茶叶冷却,再次放入烧红的锅里,再次杀青,再次舀起揉捻,如此反复5次,方可以烘干。
  烘干茶叶须用小火,慢慢来,别急。饮茶是一件精致的事情,制茶更是一件细致的事情。既然是细致的事情,就急不得。
  火一边烧着,筷子一边翻动着,到了茶叶将干的时候,停下火,别翻了。再翻炒,会把茶叶翻成碎末。
  最后,去灶里,将明火熄灭,灶内余热仍在,足够将茶烤干。
  这样的茶,泡一杯,清、净、绿,带着一种自然的清香,具有一种素面朝天的纯粹,饮一口,喝的简直是清风明月,是高山流水,那种感觉,无以用语言表达。
  有的茶农还发明一种桃花茶。不是将桃花入茶,桃花有腻味,入茶后会败了茶味,也会败了口感的。正确的方法,是制好茶后,走出门外,在桃树上寻找去年的旧毛桃几枚,拿回去,用布帛包着,放在瓷坛里,然后将茶也盛入瓷坛中,放一个月左右,开封,捏一错茶泡着,一嗅,竟然带着一种春天桃花的气息,带着一种草木芬芳的味道,人的眼前,就无端地出现一片春色烂漫,一片花色水光。切记,如果干毛桃不用布帛包着,放在茶叶里,桃毛入茶,会败坏口感的。
  此茶,他处俱无,唯这一带独有。
  我家和韩城沟隔着一道一百多步就能登上的山梁,有时站在梁顶远远望去,太阳白亮亮地铺开,将两个沟、将远处的山梁人家都映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就在眉眼前面。
  别来数年,那儿的茶仍在记忆里香着,那儿采茶的旧俗,仍清晰地在记忆里闪现着,好像是昨天看见的,很是清晰。
  这,大概就是乡愁吗?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