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一食 舌尖三味
文章字数:3082
一
郑板桥曾经写道:“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他是农家出身,后来做了知县,不惯于官场生活,一挥衣袖,挂印而去,归隐于市,拿着一支笔,在扬州卖画为生,来往于市井中,因此,很能写出百姓生活:一早起来,尤其是春寒料峭、秋日霜白,或冬雪纷飞的时候,一碗薄粥,就着一盘酸萝卜丁,热乎乎地喝下去,是周身俱暖的。
薄粥外,糊汤也很好。
一碗糊汤喝罢,把满脑门儿的汗珠一擦,去干活儿,一天的身心都是愉快的。
此外,一碗豆浆也很不错。
我的老家在山阳法官镇的黄店村,那儿的人在打豆腐的时候,会特意留下一盆豆浆,早晨起来,热上一碗,就着一张饼子,吃光喝净,再去工作。
这豆浆这饼子,就是早晨的饭食。
喝豆浆,尤其在早晨,是胜过喝茶的。有的人早晨起来,洗脸刷牙后,别的不干,先坐壶烧水,泡上一壶茶,坐在那儿,咕嘟咕嘟有滋有味地喝着,是不利于胃的。茶性带碱,早起胃空,喝下伤胃。喝豆浆则无此虞。豆浆中性,又有营养。清人曹庭栋,活了八十多岁,白发飘飘,犹如神仙,在那个年代算是长寿者。他在《晨兴》一文中说:“每日空腹,食淡粥一瓯,能推陈致新,生津快胃,所益非细。”这话,用在喝豆浆上,也是很为恰当的。
豆浆过滤后,剩下的豆渣,有的人拿了喂猪。其实,这豆渣还可做菜。豆渣放着发酵,几天之后带着一种微微的臭味,就成了臭豆渣。这种臭豆渣,晒干,吃糊汤的时候,炒上一碗佐饭,一口糊汤一口菜,满嘴清淡味道。吃后,嘴里带着一种淡淡地回甘之味。
可惜,这菜外地少有人吃,大概是因为其入嘴粗糙吧。记得古语有:“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有时,吃吃粗朴的东
西,对人是
有好处的。二
说到豆浆,就不能不说豆腐脑儿。
豆腐脑儿的做法,就是在豆浆中放入卤水,不久,豆浆自行凝结,成为半稠状。善于做豆腐脑儿的人,做成后,白如纸,嫩如酪,滑如油。进嘴之后,满嘴嫩滑,满嘴清香。
有人早起请客,会说:“走,我请你去吃豆腐脑儿。”
这话,外行。所谓吃,就有咬或者嚼的意思在内,可是,豆腐脑儿是无须咬也无须嚼的。舀上一碗豆腐脑儿,拿了勺子舀了,一口进嘴,马上化为糊状,流入喉里,进入胃里。胃里,顿时弥散着一片软和,一片温暖。
我所住的楼下,有夫妻俩摆着一个摊子,不卖别的吃食,专卖豆腐脑儿,佐以油饼。有客人来,喊一声:“老板,两块油饼,一碗豆腐脑儿。”对方答应一声“好嘞”,就忙碌起来。油饼由女人烘烤,一个一元;豆腐脑儿呢,一碗二元,都不贵。豆腐脑儿用瓷碗盛着,放在一层层的笼屉里,下面是一口大锅,灶里烧着小火。男人将笼屉揭开一道缝,在腾腾的热气里,拿出一碗,放在桌案上。桌案上摆着四个碟子,一个瓶子。碟子里分别是葱花、炒黄豆、芝麻、辣椒油,瓶子里盛着小磨香油。碟子瓶子里,均放着一个小匙。对方问你是吃辣的还是不吃辣的,吃辣的,就在四个碟子里各盛一匙,浇在豆腐脑儿上;不要辣的,则选用葱花、炒黄豆、芝麻,外带小磨香油。那男人手指灵活,蜻蜓点水,一挥而就,好像量过一般,不多不少。这,真算得是一种艺术,而不是技术了。
这种投入精神,大概也算是工匠精神吧。
任何事情,做好做细,做出一种美感,就是工匠精神。可惜,现在很少有人有这份耐心了。
这家豆腐脑儿的味道,用当地人的话说,美得蛰舌。
每到春日,或者秋、冬日的早晨,在薄薄的雾气里,这儿的生意格外红火,十年来从未消减过。来的人,有坐小车的老板,有戴着眼镜的教师,也有夹着书本的学生,还有马路工人,无论是谁,进入摊位,对方都会微微一笑,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儿。
豆腐脑儿,是人皆喜食的一味。
我早起时,经常会去那儿吃上一碗。对方在下料结束时,有一个动作,我很是不解:他会拿了一把勺子,放在碗里,放前,总要用勺子顺着碗沿下去,划一道圈儿。这是干什么啊?是搅拌,是划破豆腐脑儿,还是每日如此成了习惯?弄不清。三
豆花,又叫豆腐花儿。有些人分不清,认为豆腐脑儿就是豆花儿,又错了。豆花儿和豆腐脑儿做法相似,都是豆浆里加上卤水,可是,它们也有不同处,豆花儿稀,豆腐脑儿稠。豆浆上飘着凝成团的蜂窝状的是豆花儿,而结成一体,如凉粉样的,则是豆腐脑儿。
食用豆腐脑儿,得用勺子舀。
食用豆花儿,可用勺子,也可以不用。来去匆忙有急事的,或者图省事的,就双手捧了碗,蹲在一边,缩着脖子,“呼噜呼噜”地喝上了。喝罢,碗沿上还有点儿,就伸了舌头,“唆”的一扫,就扫光了。然后呵呵一笑,放下碗走了。
所以,食用豆花儿也不叫吃,应当叫喝。
在故乡,村人喝豆花儿,一般得先浇上一勺辣椒油,干吗啊?增加一色,避免寡淡;增加一味,刺激一下舌尖。还有的人更绝,竟然在豆花儿里放上一勺醋,然后呼噜呼噜地喝起来,喝完,还咂吧一下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这些喝法,我都不敢苟同。
喝豆花儿,一是品其滑、嫩、软的口感。一口下去,满嘴滑润,满嘴滑爽。再则,是品其清香。豆制品的香味,尤其豆花儿的,带着一种素面朝天、自然淡雅的味道,隽永,绵长,喝在嘴里,齿颊生香。如果加上辣椒油,或者醋,都会遮盖住这种香味。
这种喝法,可惜了豆花儿。
所以,吃豆花儿,就重在天然。
吃豆花儿的时候,如果有油条,刚刚起锅的,热乎乎的,拿了掐成段,放在里面,喝一口豆花儿,吃一口油条,也是蛮过瘾的。四
古语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黄豆要成为豆腐,得用水泡胀,磨浆,过滤后更得点卤水,凝结为块状,成为豆花儿或豆腐脑儿,舀起,盛入袋子里,然后压瓷实,泌出水,就成了豆腐。
豆腐吃法,可炖,可煮。
炖豆腐,有素食的。将豆腐切块,一寸厚两寸宽三寸长的样子,锅烧红了,倒入小磨香油,烧得沸滚,将豆腐倒下,反复炒,炒得两边都有点焦黄,泛着油光了,再放入小葱。小葱得连根拔起,洗净,切成三寸许的段。然后,顺着锅沿滋一点儿水,盖上锅盖,小火煮着。等到汽上圆了,这道菜也就成了。
这菜,就是小葱炖豆腐。
有谚语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其实,应当叫“小葱炖豆腐,一清二白”。这道菜素朴,清淡,有着乡野风味,佐米饭很好。
还有荤炖,将腊肉切块,厚一寸宽二寸长三寸的样子,倒进烧红的锅里,反复地炒,炒得猪油冒出,发出“啪啪”的响声,猪肉背面起泡的时候,将豆腐下锅。豆腐为块状,大小如小葱拌豆腐然。再反复炒,让豆腐充分吃油,变得油汪汪的,再入葱段,还有香料,开始小火煮着。
菜熟,起锅,用筷子夹一块豆腐,油汪汪一晃一晃的,送进嘴里,麻辣烫香,兼而有之。吃蒸馍的时候,有这样一盘菜,其他菜都成为可有可无的了。
豆腐炖汤,得切条,放上嫩白菜,还有粉条。我们那儿叫烩汤,更准确一些。这汤清淡,是压饭用的。尤其冬天,吃了饭,不用热汤压着,吹了冷风,胃里会不舒服的。老家吃席的时候,临了,会上一碗汤,名叫“三鲜汤”,就是这道汤:三样食料,都很清鲜,所以谓此。大家都喜欢吃,上桌就光,涓滴不剩。
吃豆腐还有一法,为我们山阳法官人独有,我行遍各处,很少见到,很感可惜。因此,不可不言。豆腐开包,还热乎着,冒着气呢。这时,提前剥一头蒜,放在臼窝捣泥,舀入碗里,和油泼辣子搅拌,再加点醋,搅拌为一种汤汁。然后将豆腐切块,大而长,用手拿了,蘸着汤汁吃,蘸一下吃一口,那种香辣味道,两个字:极品。
而且,这种吃法也极为素朴、粗犷,有鲁智深拿着狗腿蘸蒜泥,一边吃一边喝着冷酒的风味。
这种吃法非正宗,可有真味。
豆腐一食,算得国吃。从中,可以看出国人生活的精细。精细,是一种人性,是一种文明。从一味豆腐食品里,流溢出来的不只是豆香,还有一种文化翰墨的香味。更何况有一支老歌说:“最爱吃的菜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掺假。”
豆腐三味中,最应当品咂的,该是这最后一味吧:前面是养人的,后一味则是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