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山传奇
文章字数:4289
贺正源故居所在的贺塬
屈超耘(中)、贺正源的侄孙贺华民(左)和本文作者在贺正源故居前留影
在商洛山区,“撞干大”的习俗本来就具传奇色彩,而发生在丹凤孙家山的两桩“撞干大”故事,可以说是奇上加奇。
一
1934年冬季,在今丹凤境内的孙家山,活跃着一支红25军的小分队。这个队伍拥有13名队员,领头的是刚过20岁的程启文,因为他曾任过军部的少共书记,故被人称为“少队长”。他们在这一小块根据地里,发动群众,减租减息,宣传红军的政策,很快就发展贺正源等几个进步青年加入了共产党。
一天清早,“少队长”去五谷崖搞宣传,来到了刘大爷家。这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已经60多岁了,没有女儿,儿子给他添了个孙女,犹如天上掉下个星星,喜不自禁。刘大爷以前受尽了剥削,沉重的苛捐杂税压得他抬不起头,自从红军小分队来了以后,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队伍。“少队长”与刘大爷谈完话要走时,老人突然提出,要他当小孙女的干大。这下可把“少队长”搞懵了,自己连个媳妇都没有,怎么能给人家孩子当干大?再说了,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有着严明的纪律,自己咋能私自答应这事?可刘大爷说:“我们这里有个古俗,孩子满一岁时,就要撞干大,撞见啥是啥。若是撞不见人,就是撞见一个石头,或者一棵树,它也是娃的干大,今天你来到我家,自然就是娃的干大无疑了。”
“少队长”看刘大爷一片诚心,就说:“老人家,你的好心我知道,但是,我们是革命的队伍,给娃当干大不是小事,待我请示上级后,再给你个答复好吗?”刘大爷这才说:“你请示吧,我等你回话。”
过了没几天,上级领导考虑到红军和当地群众的关系,破例批准了“少队长”代表小分队当这个干大。于是,他带领几个同志来到刘家,把象征着喜庆的一块红布和一块银元交到刘大爷手里,刘大爷只收下了红布,坚决不收银元,说小分队吃用困难,孩子不能要干大的钱。“少队长”说:“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老百姓是红军的亲人,能有幸与孙家山的老百姓结亲戚,既是你家的喜事,也是小分队的喜事,一块银元虽少,却是红军的一点心意。”就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成了“少队长”和红军战士共同的干闺女。临走时,年轻的“少队长”饱含深情地亲了一下还不会说来回话的干女儿,刘大爷则站在一旁,摸着胡子赞许地笑着……
二
28年后的1962年初春时节,一个年轻的文化人从省城西安来到了丹凤县的孙家山,住进了当年“少队长”发展的党员贺正源家。他之所以特意住进了贺家,是因为在县上查档案得知,贺正源不但是1934年冬就参加革命的老游击队员,还是位民歌能手,能唱很多关于红军的歌曲。
这位年轻的文化人叫雷达,是陕西省音乐家协会的干部,这次赴商洛采风的。
雷达一大清早就从县城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到贺正源家时已是吃下午饭的时候。由于走的是山路,草深林密,六七十里路程累得他出了满身的汗,等到贺家的时候,衣服几乎湿透了,寒风一吹出奇的冷,而老贺家的疙瘩火却让他觉得十分温暖。当时尽管是初春时节,山野一片萧索,但这里的山水却显得更加的壮美,使他充满了喜悦与爱慕之情。
吃过晚饭后,雷达早早地歇息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这是他几年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觉。外边的天已经放晴,瓦蓝瓦蓝的天空飘浮着一朵朵云絮,太阳刚刚露出山垭,房后坡上的松树林里,一缕缕山岚在袅袅升起。雷达简单地洗漱一番后,来到了屋外,观赏这如梦似幻的美景,激动不已。
突然,老贺急匆匆地来到他跟前,说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他。他问老贺有啥事这么着急,老贺笑着说:“你跟我回家,到家里你就知道了。”看老贺急匆匆的样子,雷达心想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果然,他俩一进院子,门前的红椿树上就有一只喜鹊在欢迎他。走进屋,小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酒和菜,老贺一岁多的儿子穿戴一新地坐在桌前。老贺把他拉到上席的位置落座后,举起面前的酒杯开了口:“雷同志,你是省上来的干部,又有文化,是我们家的贵人,我为革命出生入死十几年,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今天,我把儿子拜给你,让他健康成长,希望将来能有出息,请你答应。”
雷达被老贺的一席话弄得措手不及,以前就听人说商洛有“撞干大”的习俗,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联想到老贺是一个老游击队员,对儿子充满了期待,就笑着说:“愿意!愿意!”老贺一听,便端起了酒和雷达一饮而尽。
和老贺成了亲家后,雷达在孙家山住了4天。期间,老贺陪着雷达沿着当年红军战斗过的足迹,边走边看,边看边谈,讲他怎么被“少队长”介绍入党,讲他怎么与“少队长”一起扮成卖火纸的货郎客,在白色恐怖的商州城里与黑狗子周旋,讲他送走了“少队长”和红军后,盘踞在龙驹寨的国民党特务如何迫害他,使他致残……老贺所谈的这些,让雷达对孙家山一带红25军以及后来当地武装的活动情况有所了解,对老贺及老区人民的大无畏精神深感敬佩,特别是他把贺正源唱的关于红军的歌曲记在采风本上,一种不虚此行的成就感溢满心头。
三
改革开放后的1984年夏季,当年的“少队长”解放后被授予少将军衔、享受兵团级副职待遇的湖南军区顾问程启文老人,在丹凤县党史办主任等人陪同下,回到了阔别半个世纪的孙家山。50年的漫长时光,把当年的“少队长”变成了满头银发的老者。他这次回孙家山,主要是想看一看孙家山的变化,见一见他当年发展的党员贺正源等人,也想看看他在五谷崖被撞了干大的小闺女。算来,当年那个年仅一岁的小丫头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然而,令老将军没有料到的是,他的老战友贺正源早在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老将军还得知,贺正源在离世前叮咛儿女,他这个被“少队长”1934年发展的共产党员,解放后因为没有人证明,一直没有被组织承认,让他非常伤心,他给儿女们说:“如果你们以后能见到‘少队长’伯伯,就说我太想他了。”而当年撞干大时他代表红军认的干女儿,只长到三四岁就被活活饿死了。
老将军伤心地说:“都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想到这些,可惜现在已经晚了。”他叮咛陪同他的县党史办主任等同志,一定要把贺正源的事情告诉县委,承认他是我们党的好党员。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意外,就在程启文将军离开孙家山回到丹凤县城的宾馆后,便遇到了一个这样的“意外”。
奔波了一天,老将军虽然人困马乏,却仍然满怀激情地和同行者畅谈感受。突然,服务员敲门进来,说外边有个女人要见“少队长”伯伯。大家都在纳闷:她是谁?为啥天这么晚了来找老将军?老将军却说:“让她进来吧。”于是,一位中等个儿、30来岁的年轻女子,从门外被引进来。她一看到将军,一声“少伯伯”还没喊出来,就扑进老将军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少伯伯,我爸太想你了,可他早在十年前就不在了。”原来,她就是贺正源的女儿贺引娥,远在甘肃嘉峪关,听说“少队长”要来孙家山,另一位被“少队长”发展的党员孙继维写信把她叫了回来。老将军一边安慰贺引娥,一边说:“孩子,我回来晚了,我对不起你爸,对不起孙家山的父老乡亲。”将军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少伯伯,我爸走时一直念说着你,他是死不瞑目呀……伯伯,你总算回来了,你没有忘记我们,没有忘记孙家山,我明天就去我爸坟上,我要告诉他,少伯伯回来了!”
老将军一边安抚一边端详着贺引娥,仿佛见到了已故的亲人。像,太像了,竟然连说话的语气也和贺正源那么的相似,虽然没有见到当年的战友,但他的女儿的突然出现,多少令将军的心里好受一些。时间在一老一少的亲密叙谈中过去,将要分别的时候,贺引娥拿出她从甘肃给老将军带来的土特产,老将军说啥都不肯收,贺引娥说:“我爸不在了,我是替我爸送给伯伯的一片心意。”老将军掏出300元钱给引娥,引娥也是坚决不收。就在两人推让着相持不下时,坐在一旁的党史办主任出面说:“你们都不要推脱了,程司令员啊,你当年代表红军拜的干女儿尽管不在了,却意外地得到了另一个女儿,你和老贺是亲密战友,他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依我看这女儿的心意应该收下。引娥啊,少伯伯是你爸的亲密战友,你就是他的女儿,老人给娃的一点钱,你也应该收下。”听了这么几句话,老将军和贺引娥只好不再推让。老将军把贺引娥送到宾馆大门外,一再叮咛她:“记着去你爸的坟上,代我烧几张纸。”
四
日月交替,到了二十世纪90年代,当年的丹凤县党史办主任屈超耘成了商洛地区文化局局长、陕西杂文学会副会长;而1962年在孙家山被贺正源的儿子撞了干大的青年音乐工作者雷达,成了陕西省文化厅艺术处处长、省民间文艺研究会会长。由于工作关系,他两人成了挚友。
2001年,这对挚友早都退休了,但由于感情深厚,雷达便把他的散文集《采风录》,签名赠送给老朋友屈超耘,随书相赠的还有他写给对方的七言律诗《赠xxx》,以及他的音乐专著《古典诗词歌曲选》。由于当时屈超耘写作忙碌,直到几年后才有空拜读。谁知这一读,使他大为惊奇,书中雷达写于1962年的一篇题为《撞干大》的美文,竟然讲的是他与孙家山的贺正源之间的故事。于是,他电告雷达,讲了他1984年陪程启文将军到孙家山寻访贺正源的前前后后,还特别告诉雷达,他当年拜的“干娃”小松就是贺引娥的亲弟弟。
老雷听罢大为吃惊:“呵,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告诉老友,有空的话,请帮他找一找这个“干娃”小松,老友干脆地应承下来。
今年“五一”劳动节那天,吃过午饭,笔者陪父亲(即屈超耘)驱车前往孙家山深处寻访小松,没想到十分顺当。当我们把车停在庵底街道,询问孙家山的时候,一姓周的群众告诉我,这里就是过去红军驻扎过的孙家山。我询问贺正源的家和他的女儿贺引娥,老周说:“知道!知道!”他热情地给我们指了路线,还用自己的手机通知了贺正源的侄孙贺华民。
车子沿着平坦的通村水泥路前行,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停在了村口,接到电话的贺华民从家里跑了过来。经过交谈,我们方知雷达当年将干儿子的名字记错了,他并不叫小松,而叫贺心余,生于1961年8月。由于父亲贺正源地下党员的身份不能确定,生活困难而无力抚养,便把他送到庾家河的叔父家寄养,父亲病故、姐姐成为随军家属后,他也远走他乡去了嘉峪关,最后定居在那里。现在的孙家山老家,只有破旧的四间瓦房,大门都敞开着。
经贺华民联系后,贺引娥的声音很快就从遥远的嘉峪关传进了屈超耘的耳鼓。紧接着,雷达的干娃小松即贺心余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听了屈超耘的讲述,他才知道了自己在一岁时“撞干大”的往事。他在电话里告诉屈超耘,尽管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外奔波,但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几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他也能安安稳稳地享受现在的好生活。他还特意告诉屈超耘,如果见到雷叔叔,就代他表达问候,他祝雷叔叔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阖家欢乐。
从孙家山回来后,屈超耘在电话上把一路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西安的挚友雷达,雷达高兴地表达了对老朋友的谢意。两人商定,下一次在西安面谈。在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雷达和父亲屈超耘同岁,今年都是85岁的高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