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间，已春满小城。
　　春天似玩捉迷藏的孩子，突然从身后欢笑着站到你面前，阳光似孩子温和纯洁的笑靥，人见人爱。他钻进衣服里，化作光亮与温暖，又从心底淌出希望与快乐。春风似这孩子糯糯的香肌，不温不燥，细腻柔软，他亲昵地蹭着你的脸颊，颈项与手臂。那无尽的依恋，幸福与欢颜啊！不由你慈心大发，全心意地爱了他，可这孩子仰脸笑着跑远了。多少曾经的爱啊，被丢在深深的光阴里。
　　他是一位独居的老人，住在我们小区一幢单元楼四层。听熟识他的人讲：他两孩子尚年幼时，妻子就已离世。为了孩子，他没弦续，独自一边工作，一边扛起家庭的一切琐碎。年轻时，他是个红火国企的厂长，后来当了党委书记直至退休。如今，他年已八十，两个孩子定居国外多年，妻儿欢聚，事业有成。我从未看见过老人的孩子，还以为他是位个性的独身主义者。也许是早年的艰辛透支了他的精神与健康，老人常年闭门不出。但春日的午后，他总会下楼，独自在阳光里走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显得很不轻松。他的长腿上是一条土黄色的西裤，牛乳色的衬衣外，罩着浅色马甲，一顶白色长嘴帽深深地遮在前额，独特的气质里透着一派洋气的绅士风。也许因常年宅家，缺少阳光照射，他显得苍白，清瘦，羸弱，浑身上下散发出冷清之气。
　　春日江畔，鲜花缤纷的夹道上，老人独自迟缓前行。一只手提着拐棍，却只是提着，并不当真使用，另一只手在胸前握个音乐盒。无论早晚，盒子里永远唱着一首《亲爱的小孩》。“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聪明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你走上回家的路……”那是八十年代台湾歌手苏芮的独唱，她用粗犷凄美的音色，一遍又一遍演绎着失落追忆，哀婉感伤的旋律，那凄怆忧伤的音乐情绪便从盒子里流淌出来，荡漾在绚烂热闹的春光里。
　　歌曲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老人兀自迟缓挪步，两眼不时忧愁暗淡地看着远方，似倾听与回味，又似期盼与眺望。他走在春光里，可并不留意春色，只背着太阳和自己的影子同行，苍白的脸上渗着薄汗。几片花瓣悄悄地飞下来，轻轻地躺在他的帽檐、瘦肩。老人载着她们，来到一个无人的小广场，独坐在一尊刻有“三生石”字样的石雕边。一阵风跑来，一群花瓣自由地飞，她们走后，小广场满是寂清。
　　整个春日的午后，苏芮唱着她的歌，陪老人一起走在落英缤纷的阳光中。
　　第二年的春天，阳光下有老人和苏芮的歌声。
　　第三年也有。
　　……
　　今春突然发觉，阳光里少了老人和歌声，竟无端地疑惑与担忧起来。门卫大爷说：老人是立春前一月走的。那几日大雪，他定是受不了。他原单位工会派人，送他去了殡仪馆。
　　阳光里一些红的白的花瓣，乘着缓缓地风，轻轻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