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09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想上北京的淑珍(小说)
寇莉
文章字数:5359



 
(一)
   遭到母亲拒绝那一刻,淑珍是沮丧的,她因此抱怨了大半辈子。
   淑珍,生于新中国,是幸福的一代;淑珍,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注定又是要经历些什么的一代。淑珍和孪生哥哥幸运降生,使整个家族因第一次迎来双生儿而欢喜万千!遭遇年馑年,一个大家庭因众多张要吃饭的嘴,恓惶的日子如一条快要干涸的鱼,命运只在一张一合之间。哥哥几乎没怎么开口,就可以参加“串连”,去北京见毛主席。淑珍磨破了嘴皮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被允许一起去。
   哥哥从北京带回了毛主席的消息。“天安门广场上人潮涌动、红旗翻飞,黄军装、红袖章,歌声、笑声、哭声、欢呼声……那阵势,就这么说吧,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挥手,人群就如同风吹麦浪,瞬间层层翻滚!”哥哥情不自禁模仿起毛主席挥手的模样,又赶紧缩了手,做起了摇摆的姿势,“毛主席他老人家总是微笑着,和这个握手,和那个拉话。”人们听到这里纷纷伸出了手,那些常年劳作,几乎没离开过土地的手,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握住了哥哥的手,褶子和老茧在哥哥的手里来回跳跃。
   人们因为哥哥的消息而热血沸腾,奔走相告,有热泪盈眶的,有夜不能寐的,就连邻村都有好多人赶到家里,激动地把哥哥围起来,缠着他讲了一遍又一遍。淑珍听得仔细、认真,却也气得两眼发红。
   淑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和母亲杠上的。母亲说女娃娃就该乖乖待家里干点女娃娃的事,东奔西窜像啥样。淑珍偏就不服这个气,女娃娃怎么了,淑珍就是要说话大着声、走路生着风,站的时候双手叉腰,坐着也不忘跷个二郎腿。母亲那一套女娃娃理论,她早就当成了耳旁风,更确切地说,她就是要和“女娃娃”对着干。
   这一轮“斗争”的结果,用母亲的话讲就是和她的名字一样——白起了。
   淑珍有了小胜利,心里面沾沾自喜了,出气也顺适些了,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因了自己的“抗争历程”,命运竟然来了个大反转。
   没去成北京,淑珍倒是成了积极青年,参加了农村文艺宣传队。人们还都奇了怪,哪个女娃娃不爱演样板戏里的女主角?人家淑珍就是不一样,偏要反串男主角。上了台面,一招一式还真是有模有样,人们边鼓掌边惊讶,这女子啥时候变成了“女汉子”!宣传队既要排节目,还要和社员一起参加劳动。“女汉子”总是要处处逞能的,“女汉子”总是要冲在前头的。淑珍不仅能把戏演得活灵活现,还能将各项劳动干得像模像样。那双手因为拿镢头握锨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也因为扛木头不会换肩膀,死扛到底一个肩膀磨破了皮,还渗出了血。茧子没白生,血也没白流,淑珍因表现突出吃上了“面面粮”。
   淑珍成了吃公家饭的人,淑珍进了供销社。淑珍那生过茧子的手又可以拨算盘珠子了,淑珍那长长的胳膊翻过来转过去,就把的确良匡得平平展展的了。淑珍有了粮票、布票、糖票……淑珍成了家里贡献最大的人。可淑珍想起那件事还是不甘心,时不时总要和母亲顶撞两句。在家种地的哥哥说:“你现在端上了‘铁饭碗’,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天天下地,尽行了吧!还埋怨个啥?”
   “啥叫‘尽行了吧!’那就不是一回事嘛。你都去北京了,你见了毛主席,毛主席还和你握手了呢,毛主席还和你说话了呢!”淑珍愤愤地说。
   哥哥不言传了。哥哥因去了北京、见了毛主席,成了村里人尊敬和仰望的对象,如今当了村干部,说话没有人不听的,更没有人敢顶撞。淑珍可就是个例外。
   “你个傻妹子,那么多人,天南海北,潮水一样涌去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从早到晚,人头攒动,毛主席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能天天来?能和每个人握手?和每个人说话?”这些话在哥哥心里盘旋了无数次,就是没法说出口。
   哥哥是吹了牛,铁齿钢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是无法收回。偏偏淑珍就当了真,没完没了地念叨着,面子上骄傲着,心里面又别扭着。凡是和淑珍认识的人,凡是陆陆续续来到她身边的人,都知道淑珍的孪生哥哥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和毛主席握过手,还说过话呢。这其中,听得最多的是天林,还有他们家女儿,用他俩的话说“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天林是谁?天林也是淑珍和母亲经过一番“斗争”才争取来的。天林家的屋檐,哥哥一伸手就够得着,但淑珍说她在宣传队的时候住着也没啥不习惯。天林自小就没了父亲,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淑珍说了,人家是工农兵大学生,自己有了能耐,啥都能置办。反正,“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母亲知道淑珍的倔脾气,没辙,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淑珍和天林借了一屁股债,山沟里撑起了三间土房子,也撑起了淑珍的小幸福。女儿不紧不忙跟着也来了,天林的工作分在了城里,女儿是在县医院出生的,淑珍出了院和女儿住在天林的宿舍里,母亲来看她们的时候,女儿的小脚丫被暖水壶烫地脱了皮。“看把你能耐的,把娃就经管成这样了。”母亲埋怨着,找了一片旧布把暖水壶包了起来。
   “打断骨头连着筋”,关键时刻,母亲还是放不下心。
   天林在城里好好的工作,为了离淑珍近就调回了乡镇,十几年后,当掀起“进城热”的时候,淑珍和天林想起来就后悔,又折身进了一次城。
   天林回了乡镇也是天天忙,农田基建、计划生育……,
   “千条线、万条线,条条都得从针眼里穿!”基层干部就是万能贴,哪里需要哪里贴。天林就是“死心眼”,干啥都要干得好,也不抱怨条件差,早上吃完饭去下乡,忍着饿跑一天,晚上回来才能好好吃顿饭。
   淑珍在供销社三天五天开会呀、十天半个月进货呀、月底盘存呀、十哩九哩还得培训呀,手里的事总也忙不完。女儿还得时不时放在母亲家。
   女儿大一点了就知道了一些事,当淑珍再说起哥哥上北京见毛主席的事,女儿就笑着说:“舅哄你呢!舅就爱吹牛!”
   “你个小屁孩,知道个啥,一边去!”淑珍虎着脸说。
   “妈别急,我长大了带你去北京。”女儿嬉皮笑脸地说。
  “是不?那妈就等着。”淑珍又笑成了一朵花,以后给人向说哥哥上北京那事的时候,又不忘加一句:“我丫头长大了也带我去北京!”
(二)
  时间的洪流不断滚滚向前,人们由不得摸爬滚打、顺流而行,天林出了城又要进城,淑珍上了岗又得下岗,只有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愈来愈出色,不得不承认,她是把天林和淑珍的优点集于一身了,这鬼灵精怪的女子!
 我们来重新捋一下时间表:
 1978年,淑珍和天林结婚。
 1980年,女儿出生。
 1981年,天林从城里回乡镇。
  1994年,淑珍和天林再次进城。
  1995年,淑珍下岗。
  淑珍下岗了。说下岗咋就下岗了呢?不是骨干员工呢么,不是好多年优秀呢么,给谁诉说呀?大家都一样。
  淑珍沉默了,人到中年的淑珍第一次如此沉默寡言,再不叽叽喳喳在人群里提说哥哥去北京那点儿事,窝在家里就是个憋。母亲偏就在这节骨眼撒手走了。
  母亲走的那一天,天寒地冻,淑珍坐在蜂窝煤炉旁,一边给女儿织背心,一边暗自伤神,紧锁的眉头正在思谋着今后的出路,右眼皮好不干就跳了起来,淑珍恨恨地用签子划拉了好几回也不见好,心里莫名就发起了慌。晌午前后,邻居喊着接电话,哥哥在那头紧赶着淑珍马上回。淑珍没歇气儿骑自行车跑了几十公里,还是没赶上。
   母亲这就走了么?母亲吃饭时间还提说淑珍日子咋过呀!吃完饭坐椅子上就走了?!“咋不等我回来抬抬杠再走哩!”淑珍说完就哭了。母亲没留一句话,母亲想说啥、担心啥,淑珍不用想也知道。“一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母亲若是听得见,淑珍还得和她抬抬杠!
   没有鲜花,还得要学会感受泥土的芳香;为了日子,还得迈步朝前走。天林要上班,女儿要上学,她淑珍不可能还是窝在家里继续憋。决心迟早都得下,门槛迟早都得迈。
   当淑珍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重大决定——和几个同事一起承包老公司。
  天林不同意,做生意风险大,累死累活还不一定啥结果。
   “那你咋不给我寻个出路呢?人家进城的人就有转吃财政的,你在行政单位待了恁多年,脑子也不见灵转!”淑珍一通话出来,天林就闭了嘴。天林是啥人,淑珍还能不知道。光知道老老实实干事,从来不向组织提要求,要说寻人情走后门,那更是“搬着梯子上天——没门!”
   淑珍起早贪黑,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去公司的路上。黑天半夜货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就走。“女汉子”还能当“万能人”。
   淑珍不仅能拨算盘珠子,还会割角铁;不仅上银行,还要跑市场。熟人见了都说淑珍瘦了、黑了。瘦了好呀,不是人人都想瘦呢么,省得减肥;黑就黑是本色,咱淑珍本来就不是白人。这下可苦了女儿,不是吃剩饭,就是自己动手下点面。
   幸好这娃不挑食,只要填饱肚子就能成,晚上还要熬夜学习到半夜。
  “早点睡呀,天天抱书本,这么晚还不睡?”淑珍一觉醒来,喊两嗓子又上床呼呼睡了。
   在培养孩子这一块儿,淑珍还是旧观念,“有苗不愁长”“成材的树不用括”。这其中多半含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她淑珍就是有那心照料娃,哪有时间和精力?
   女儿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不经意间上初中了,还没在意就上高中了,一不留神又要上大学了。日子就是这么快,女儿呼啦啦就成了大姑娘,这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淑珍惊讶得有点措手不及。
   “去北京好,去北京好,妈就想让你去北京。”淑珍说着说着就想流眼泪,“我丫头咋就这么乖巧哩!妈还没给我娃好好梳过几次头,妈还想给我娃好好做几顿饭哩!”
  “妈送我去北京,妈也去天安门广场,去看看天安门,天安门上有毛主席的大照片哩!”女儿嚷嚷着,这鬼女子,知道她妈的心思。
  “妈做梦都想去呢!但妈只能送你到火车站,妈走了公司咋办?你好好读书,妈赚钱供你上大学。”
  女儿哭了,女儿第一次这么黏人。黏完人就走了,这一走一家三口就聚少离多了。女儿上了四年大学,又考了研,上完研,留了研究所,边上班还要接着再考。
  淑珍老了,头发白了,眼也花了,搞不清什么Internet,也不会什么电子商务。天林也老了,血压噌噌往上升,天天离不开降压药。
  “让年轻人上吧,咱也该歇歇啦!”天林说。
  “退了你养我?”
  “退休工资还养不了你?”
  “一辈子就知道个工资,你那点工资顶啥用?买房子你出了多少?女儿学费你交了多少?”淑珍又抬起了杠,抬完杠回头就去办了退休手续,办完手续回家笑嘻嘻地说:“这一回,咱去北京!”
(三)
  淑珍终于上北京了!火车一路向北,穿隧道、过桥梁,出了山地过平原,庄稼连成片、小楼平地起,天也阔了,地也展了,天林有发不完的感叹。淑珍哪里顾得上看风景,只时不时瞅路牌、寻地名,到哪儿了?成了口头禅,一路上埋怨火车跑得慢,到了北京郊区倒是开始不言不语了。
   女儿高兴得像只小鸟,拉着淑珍直奔目的地。淑珍像做梦似的,搞不清怎么这么着就到了天安门广场,这就到了么?!天安门广场怎么那么大,大得她一眼望不到边;天安门广场怎么又那么小,比她想象中的小了那么多!淑珍心里尽是问号和叹号。华表、金水桥、城楼、纪念碑……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此刻就这样真真实实呈现在了眼前,看得淑珍有些眼花缭乱。
  淑珍开始环顾四周,寻找那些深刻在脑海里的画面,“风吹麦浪”“热情欢呼”黄军装、红袖章……东西南北,人流似潮,赤、橙、黄、绿、青、蓝、紫,寻找再寻找,眩晕又眩晕……,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天地之间,已是两样!
   淑珍不甘心,依旧寻、仍是找。片刻之后,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天安门城楼上那张大大的毛主席画像上,一个激灵打过,世界就此定格。
   淑珍发软的双腿挪起了小碎步,眼睛却是一刻也离不开那张巨幅画像。她从西边挪到中间,又从中间挪到东边,奇了个怪,淑珍觉得她挪到哪儿,毛主席就看到哪儿,毛主席他老人家目光慈祥,还微微朝她笑呢!淑珍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嘴里开始嘀嘀咕咕:“毛主席啊,四十年前我就想来见您老人家,我妈说我小、说我是女娃娃家,愣是没让来。如今来了,您老人家还看着我笑,您是知道我这一辈子的心思了吧……我就是想见您,想和您说说话,握个手也行,唉,我妈愣是没让来!现在我来了,您就听我说说话吧……我淑珍这辈子是吃了些苦,也尝到了甜,除了小时候有那么几年吃不饱,随后就不愁吃、不愁穿了,这不先苦后甜嘛!我还办了几年公司,赚了些钱,买了房子就差车了,我是年龄大了开不了,要不然我也买……我女儿如今也在您身边了,她比我幸福,早早就来了北京……总之,我是啥都好,我思摸着我过得好了更应该来看看您,没有您哪有大家现在的好日子!”淑珍就这样,挪着想着,想着说着。
   “唉吆,爸,您瞧瞧我妈,您这辈子啥时候见过她这副样子,是不是啊?”耳边突然传来了女儿大呼小叫的声音。
  “死丫头,你还不知道你妈!”天林用指头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儿,又悄悄使了个眼色。
  “就是,你还不知道你妈呀!”淑珍笑着说罢,又对女儿说还要打电话问个重要事情。
   “问谁呀?”女儿歪着头问。
  “你舅舅呀!”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淑珍走到一个拐角处,电话刚拨通,劈头就说:“哥,我这会儿就在天安门广场嘞!”不等那头说话,又喜滋滋问道:“你当年是在哪儿见的毛主席?金水桥边上还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旁?”
  哥哥嗫嚅片刻之后才回答:“就是金水桥旁边那颗万年松树下。”
   淑珍手持电话抬眼望去,“金水桥旁边哪里有树呀?”
   电话那头的哥哥又说:“对啦,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的万年松。”
  淑珍急了:“那里根本就没有树呀!哥,你是不是记错啦?我要分享你那一刻的幸福,也气气咱妈。”
  电话上没了声音,“哥,你说话啊!”淑珍一着急,声音就高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电话里传来了哥哥悲怆的声音:“好妹子哩,别逼我了,那年我压根就没去成北京,更没有去天安门广场!”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淑珍傻着眼,抬头望着晴朗、蔚蓝、高远的天空,久久缓不过神来。
  简介寇莉,女,80后,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教育工作者,市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小说月刊》《商洛日报》等报刊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