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的故事
文章字数:1282
侯占良
如果不是他打了我一耳光,我会永远叫他干爹。他是个卖粽子的大胡子,塌鼻斜眼比那些电影里的“太君”还恶相。但饿极了的我,还是舍不得他这个恶人。因为他常指使我捆扎吃过粽子的粽子叶。我们谈不上沾亲带故,更何况那年我才十岁,按时下的劳动法,他有违规使用童工之嫌。但我钟情他的“虐童”,盖为粽子叶上沾着些许可口迷人的米粒,可供我一饱口福。
偶尔,他说:“叫干爹。”我甜甜地叫了声“干爹”,他就赏我一个完整的美丽无比的粽子。我得寸进尺,常趁着他上厕所之机偷他的粽子。他发现了,惩罚我,打得我流了很多鼻血。我忘记了他的恩惠和许多好处,独记住了仇恨。
“割资本主义尾巴”开始了,他没眼色,不识时务地还卖粽子。我呢,和他门对着门儿,奶奶喂不饱我的肚子,我只好隔三岔五地去他院里寻猫呀、找狗呀地蹭饭,偷他的粽子,挨他的耳光……
慢慢,我长高了,想掴他一个耳光,可站在他面前又跳又蹦,还是够不着他脸。“武斗”不行,我就告他的密,揭发他。
口无遮拦,把他送进了看守所。
待在没风的地方,他没有怎么在意。他说,要不是外面有个瘫子老爹和我这个没爸没妈没大没小的干儿牵挂他,他愿意一直待在里边。长住公家便宜房,不漏雨、暖和,吃得不比外面差,还不费脑子、短阳寿。
但看守所里没法包粽子,不卖粽子让他很不开心。
同蹲看守所的一个熟人告诉我,你干爹是个怪物,一辈子啥都不爱,系个鞋带儿都挽成死疙瘩,就稀罕包粽子……放风了,所里关押的人都炯炯窥视院子角落,争着、夺着抢占烟蒂,只有他老喝水、舀水。把水泼在土地上,偷偷摸摸在上面转啊转啊,重重地踩踏,带着两鞋泥进了屋子,然后一遍又一遍揉细和匀,捏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粽子,然后嘴巴嘟嘟囔囔地嘀咕着:“祖宗的手艺丢不得呀……”
管教干部打扫卫生,扫走了泥巴粽子,干爹就不吃饭,发高烧说胡话,挺了脑袋瓜往墙上撞。
那年五月端阳,干爹没了泥巴粽子,就在看守所里打滚、翻跟头,闹出了满身汗,便老老实实坐着搓垢痂,脸蛋子、脖根子、肩膀、脊背、胳肢窝、大腿缝儿……搓出了好多垢痂凑成堆,掉在地上的一星半点也小心翼翼地拈起来,然后揉搓成碎碎的两个小黑三角,他说是他给外面的老爹和干儿子的粽子……
新来的管教干部曾经爱吃他卖的粽子,他认为干爹疯了,一份精神病的材料几经折腾,干爹便被释放了。
自由了的干爹还卖粽子。但凡捏起包粽子的苇叶、槲叶,掬捧白银银的珍珠般的糯米,他就像中了头奖的彩民、升了局长的科员、喝了陈酿的酒鬼,英武亢奋,话多的像干渠抽了闸门的水……
到了两千年,干爹八十岁的堂兄——一个台湾粽子经销商人,回商洛来探亲。他介绍手头品种多多,有白米粽、绿豆粽、叉烧粽、八宝粽、烧肉粽、干贝、芋头、蛤干、鸭蛋等等……干爹猛地一拍大腿:“再加上咱老家的板栗粽、核桃粽、商芝粽、名字就叫秦岭多味粽……”
干爹家族们的创意,市场在远方,实效说不清。记忆深刻的是多味粽子,以及它延伸着的多味人生。
还有关于粽子的反刍。
或许十多岁时少不更事,吃谁饭,砸谁的锅,烙印了终生的悔恨,只是每每看到像干爹一样的卖粽子的人,那熟悉的叫卖声、熟悉的香味、熟悉的背影,心里便五味杂陈,便“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