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上省城
文章字数:2711
30年前,去一趟省城西安是件让人兴奋且头疼的事儿。兴奋当然是能去逛逛大都市,开开眼,头疼的就是坐车了。那时候路不好,从商洛翻秦岭到西安,顺顺利利都得五六个小时。所以,没有要紧事,没人想在寒冬腊月去西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单位得到县上特批,买了一辆蓝色跃进牌客货两用车。这辆车虽然没有当时县级领导专享的“帆布篷”高档,但它承载能力强,拉的人多、货多,被单位领导当作宝贝,稀罕得不得了。那年腊月,车在行驶途中被碾飞的碎石打烂了前风挡玻璃。这下麻烦了,要换整块玻璃只有去西安。没有想到的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领导点兵点将让我陪他去西安修车。我的天呀,这没有前风挡玻璃的车甭说大冬天开着上西安,就是夏天恐怕也美不到哪儿去。领导说,穿厚实些,把帽子戴上,车开慢些,没事!第二天一大早,黑麻咕咚上了吃着霜的车,悄悄地出了还没睡醒的县城,在冰冷中沿红箭公路颠簸前行。
黎明前是极其寒冷的,引擎声和呼呼的风声钻进麻木的耳郭,迎面扑来的呼啸变成刺骨的疼。我留着披肩长发,没戴帽子,飕飕冷风把我的头发吹起,顺着脖颈沿着腔子直下在身上打转转。为了抵御寒冷,只好缩着脖子,夹紧双腿,尽量避免给风留缝缝。车过葡萄岭,天已大亮,窗外远山白雪,近树灰秃。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车内所有人的打扮,想笑,但面部肌肉是僵硬的,出不来声,只有憋回去。司机小张很潮,皮夹克、皮手套,头上扣着一个圆不溜秋的大头盔。八十年代能穿起皮夹克戴皮手套是很时髦的,但头盔极少见,只有在镭射电影、港台录像里看到过。这小张师傅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稀罕物,不得而知,也不便去问。和我并排坐着的会计老柯更滑稽,头上戴顶翻脸猴,身着轱辘棉袄,更绝的是,竟带一床小棉被裹住全身。再看看副驾驶位置的领导,捂了一顶火车头帽,两个帽扇子紧紧绑在下巴子,身上披着件呢子大衣,脸上多了一副白色的口罩。
车过黑龙口,从峡口开始就算真正进入秦岭了。这里弯道多,路上有冰雪,所有车辆都小心翼翼。从峡口开始大约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辆终于安全爬到312国道的最高点——秦岭头。从早上7点到11点4个多小时,又冷又饿,这冷这饿都可以忍,可水火无情,尿是无论如何憋不住的。秦岭头上有个小围挡,那是给过往乘客预备的方便之处。停车小解,下得车来,脚麻腿胀,咋都不听使唤。山顶的冷风比行驶的车里还刮得欢,带着哨子地响,似鞭子一样抽打。好不容易排队如厕,却双手僵硬,裤带紧忙解不开,在后面排队的乘客催促埋怨中草草完成任务,提溜着裤子退出茅厕,这才发现,裤裆以下,两腿内侧冒着热气。正在懊恼,只见领导、老柯也是腿湿了半截。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言语,风吹得瓷瓷脸上愈加难看无光。
上了车更冷。翻过秦岭,下到峪里有了人家的地方,领导终于发话了:去,下去找个群众,出点钱,买些番麦秆啥的烤烤衣裳。我年龄最小,当然是我去。下了车,我将黄大衣扣子系上,尽量遮挡住湿裤子和尿骚味道,硬着头皮找到一位老者。说明来意,老者指着路边地塄:给一块钱,那些番麦秆你点着烤吧,可不敢全烧了,我的牛还指望它过冬呢。掏了钱,在一处避风的石埝跟点着番麦秆,我们四人围着火堆吸收着并不炽热的温度。当一个个敞开外套亮出裤腿时才发现,那曾热烘烘的尿渍已经结了冰,冻成了硬块,圪蹴不下去,只能站着烤。在撂天地里烤火,前烧后凉,这番麦秆子不耐烧,黑沫子乱飞,不多时,人人头肩鼻眼到处落满了草灰。不停流淌的清鼻和飞扬的黑灰使个个成了花脸猫。一股旋风骤起,火苗突然转向,直蹿升空,没等反应过来,蹿起的火苗硬生生将我的长发燎焦了一半。领导的火车头帽子上的栽绒也烧成了没毛的光板,胡子眉毛也燎拉到。领导不悦,摆了下手:行啦,走!
灭了火,上路。冰冰裤子,空空肚子,敞敞车子,在接下来的秦岭峪里转得晕天昏地,冻得想死的心都有。
不知煎熬了多久,终于出了秦岭,进入平缓的蓝田境内。领导给司机说,路好了,开快点,到蓝田县城吃饭。一听说要吃饭了,本来饥肠辘辘的空空肚子更来劲了,止不住地作酸水,加上喝了一路的凉凉风,咕咕叫个不停。
正午时分,车子终于驶入坑洼不平的蓝田街道,就在大家左顾右盼寻觅饭馆时,一群警察挡住了我们的车辆,从不同角度把我们包围起来,要求所有人下车,例行检查。小张先行下车,但由于长时间开车,手有点僵,在掏驾照行驶证时浑身发抖,几次都没从口袋里找到。我们几个后下车,领导连冻带惊不停地打着牙瓜子,警察问话只听当当当上下牙磕碰的声音。会计老柯披着个花花被子,浑身抖个不停;我呢,烧卷了的头发半拉子披在肩上,男不男女不女。看到这架势,警察毛了,把我们分头隔离开来,逐个询问。这时候我才发现,领导的胡子眉毛还有火车头帽脸上全是白花花的冰碴子,司机小张那个头盔虽然下下来提在手上,可头发乱作一团。警察哪见过这阵势,不当逃犯抓才怪呢!那时候,还没有居民身份证,好在我有盖着县人民政府钢印的工作证。负责询问我的警察看了我的工作证,听我说明了这次出差是专门到西安换车前风挡玻璃的,然后说清楚其他三人的身份姓名后,那名警察突然止不住地大笑起来。另一边司机也拿出来驾照和行驶证,两边口径一致,那群警察全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引来了不少群众围观。
我隐约听到围观人群里有人嚷嚷:人家商洛人还是厉害,大冬天戴着头盔开敞篷,坐车的披着被子,服啦!人群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弄得我们几个面无表情,真真像做了贼似的,哪还有心思吃饭,只想赶快逃离。好在警察同志核实情况以后,给我们放了行,临走调侃道:没见过你们这样全副武装上省城,精神可嘉啊!
逃离蓝田,在西安东郊找到维修店,办了手续已是下午两点多。维修店人说了,这前风挡玻璃没有现货,要订货,最快需要一周时间才能换好,也就是说一周以后才能来取车。这时候领导说了,那干脆咱们回,这天冷哇哇的,钻到这儿是活受罪。好在司机小张是从汽车运输公司调来的,与跑西安长途班车的司机熟,打了好几个公用电话终于联系上一趟回商洛的班车,并说好我们四人一小时后在黄河机械厂北口等候。好不容易来趟省城,压根儿就没进城,只在城边边晃悠了几个小时。
就这样,我们一行在西安东郊一人吃了一碗一块五毛钱二两粮票的葫芦头,浑身顿时热乎起来。说实话,葫芦头泡馍我是第一次吃,可能是饿过了的缘故,没吃几口就饱了,也没有尝出是什么味道。下午三点多,我们坐上了回商洛的末班车,摇摇晃晃晚上九点左右平安到达县城。
时光荏苒,一晃30多年过去了,时任领导、会计老柯已作古,我和司机小张也都当了爷爷。而今,商洛县县通了高速,五个县区也通了火车,从商洛到省城西安也就是个把小时,方便得不要不要的。不久的将来,商洛还要通高铁,那时候去趟省城打个盹就能到。只可惜我的老领导,还有像老柯他们那一辈人没有看到,也没有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