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不得行，绝不能收你钱。”奶奶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爬下石阶，深一脚浅一脚朝车子小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晃晃悠悠几欲跌倒，被风吹乱的头发，随着身体晃动毫无章法地跌落在脸上，让她不得不边跑边用手收落着，两只手忽高忽低地上下晃动，着实让人担心。停不停？我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便浮现在眼前。
　　该死的老天爷今年一直没下透墒雨，特别是进入五月后，不但滴雨未落，还天天艳阳高照，可劲儿地向大地展示它的热情，似乎故意和人较真儿——不是老嫌雨多成灾哩！今年就少下点试试。听说有个村子群众吃水有困难，我便决定去看看。一路上，山脚下河道里的一丝溪流被白亮亮的乱石滩挤得若隐若现，气若游丝般残喘向前。占尽地利优势的护堤树，在太阳毒辣的炙烤下耷拉着脑袋，一点儿也没占上近水的便宜。半坡上的石坎田里，玉米苗无精打采地杵着，枝叶卷成了细绳绳，绝望地连风吹过都懒得发声。山里的雀儿们早晒晕了，半晌半晌没有响动，偶尔一两声嘶鸣也能听出热得实在恓惶。
　　汽车似乎也被晒得蔫不拉塌，沿着乡间小道艰难爬行着。沿途不时能看到水罐车为群众送水，听到农户家接水时哗哗的水流声和欢笑声。闲聊得知，这里地势最高，最近天旱，吃水确实困难，好在镇村第一时间已安排人送水上门，生活没受多大影响。山顶上一处树荫中露出的白墙灰瓦，牵动了我上去看看的心思。下了车刚走几步就挥汗如雨，成股的汗水流进眼里蜇得生痛，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更为难受，我不由得一边埋怨自己平时不加强锻炼，一边自责远离农村丢了老本。山顶上的农户住得较高，屋前几条纤细的石阶小道昭示着她与邻里的联系。沿着陡峭的石阶而上进入小院，干净、整洁、静谧的环境让人眼前一亮，平添几多向往和熟稔。“来了，快进屋喝口水。”我连忙调整下呼吸，这才注意到坐在场院边树荫下的老奶奶冲我打招呼，雪白的头发、清瘦的脸庞、通透的眼神、干净的对襟上衣，手上端着一只箕在忙活着。“奶奶，在您这儿歇会儿脚？”早已起身帮我拿板凳的奶奶一边用手擦拭凳面一边说：“娃呀，只要你不嫌弃。”奶奶手脚麻利地给我倒水、让烟，一双“三寸金莲”细碎、稳实又欢快地移动着，虽然想象不出奶奶裹在小脚鞋里脚的模样，但从鞋与院里青石板摩擦的声音却听出了刚强和坚韧。奶奶说，她今年九十三岁了，不识字，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七个孙子和四个重孙，有的在外工作，有的上完学住到了城里，还有在家务农的，反正光景都过得很洋火！说到这儿，奶奶满脸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细密的皱纹里充满笑意。
　　奶奶说，老伴去世六十多年了，她最远只到过镇上，城里太闹住不习惯，山上眼界宽，种啥吃啥，也不带累别人。最近村上拉自来水，以后人吃水不熬煎了，可山下边那些个玉米苗、豆角苗，还有房前屋后的菜苗苗……都是农村人的命根子。说到这儿，奶奶深陷的眼睛有些湿润，刚才还满是笑意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对玉米苗的担忧，这一幕我小时候从母亲的眼神中也看见过。得知我是管水的，奶奶话更多了：“公家修自来水，这是积福哩，这里沟沟凹凹的花鸟鱼虫都要感谢你们！”“我快入土的人啦，哪想过能吃自来水。”奶奶又说：“听说自来水收钱，我带头交，不能赖公家。”奶奶用手指了指院子四周，“对面洼里有三十亩板栗，后面沟里有一百亩连翘……都是我过去种的，都是我的娃，是金疙瘩，养活我哩！”转眼到了晌午时分，奶奶坚持留我吃饭，或是拗不过她的诚心，抑或是想起了母亲的味道，我爽快地答应了。见我愿意留下来吃饭，奶奶特别高兴，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捞面，一系列动作娴熟欢快，一点都看不出九十多岁老人的样子。很快，一碗漂着厚厚油花子的酸菜面满足了我的味蕾，我趁奶奶不注意把一张百元纸币压到了碗底下。送我走时，奶奶说：“娃下次你再来，就能吃上自来水。”
　　“奶奶慢些，小心脚下。”我一边把头伸出车窗招呼，一边让司机开快点，奶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返程路上，奶奶的白发、皱纹、眼神、“三寸金莲”以及小跑着追我的身影一直浮现在眼前，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动。这个素昧平生的奶奶，像极了高山雪松挺拔不屈、高山雪莲纯洁无私、高山杜鹃傲然独放。这个跨越两个世纪，极少走出大山的农家妇女不畏艰难、不怕道阻，在山高水少、靠天吃饭的环境中活得如此纯朴又善良，无私又大义，通透又恬淡，到底是因了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山水，抑或都是。
　　奶奶，自来水通时，一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