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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9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马 铃 薯 香 润 山 村
余显斌
文章字数:3147
即将收获的马铃薯

成熟的马铃薯

凉拌马铃薯片

  我的家乡塔园村,位于山阳县法官镇的大山深处。一条公路弯弯曲曲,一直伸向山里。一块平缓的土地上,绿树红花掩映着一间间粉墙黛瓦,不时生起一缕炊烟,一直飘到天上,和白云融在一起。
  天很净,少有云翳。
  空气也很净,少有灰尘,几乎一尘不染。
  南山就在窗口前,一片沙土斜斜地抹上山尖,上面长着草,长着树木,也长着庄稼。由于地瘦,麦子玉米长不高,这儿多种马铃薯。
  一
  地瘦,就得上肥。
  种马铃薯,一般上的是火粪。火粪,就是放上一堆柴草,将土浇在上面,尖尖的如一座小丘一样。草堆下面掏着沟渠,作为火道,然后点着,火就在下面呼呼地烧着、沤着,将土烧成熟土。
  那时,烟很大,直直地升上空中。
  村人烧火粪,一般是在冬月或者腊月。选一个晴好的下午,太阳亮亮地照着南山,照着小村。烟升上高空,被夕阳照着,紫中透着微微的红色,格外清晰,格外显眼,就如谁用墨渗入一点朱红,再渗入了清水,在宣纸上画上去的。远处的山梁上,人家和树木在斜阳的反衬下格外清晰,甚至历历在目,能够数得清。近处的山上,有放牛的扯着嗓门儿唱着山歌:“人在世间啊要修好,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二面倒——”山歌的尾音长长的,一曲一折,飘向暮霭中。
  火堆的明火没有了,只有烟在冒着,人就可以走了。
  我跟着娘走了好远,回过头去看,仍看到那炷烟在空中缓缓地上升着,没有照着夕阳的部分是清冷的蓝色;照着的,则带着一种红色。
  熟土烧好,还要将细土筛出来,浇上大粪,搅拌之后就是火粪了。点马铃薯的时候,一锄头下去挖一个窝,将马铃薯种子放进去,再盖上一把火粪,上面再盖上土。
  这时,已经是正月了。
  小村中,阳光已经饱满了,温柔了,带着暖意了,不再如冬季那样冷硬。树枝上已经泛了嫩,沁出芽苞来,如呶着的鸟嘴。山上的野桃花已经开了,一朵朵霞光一般,在山崖上灿烂着。
  春天,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小村。
  二
  种马铃薯用火粪,一方面是为了肥地,更主要的是为了泡地。上过火粪的沙泥地变得泡乎乎的,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窝,这样马铃薯在地下才长得开,长得大,长得喜人,一锄头挖下去,拳头大的马铃薯就滚出来,胖乎乎的。如果用化肥,这样的地就容易板结,铁块一样硬,马铃薯在里面长不开,也长不大,挖出来只有指头蛋大小。
  也有人点马铃薯时爱用鸡粪、猪粪、羊粪和牛粪,这些都不好。
  村里人种地时间长了,啥地用啥肥,一眼就可以断定,就如啥病人用啥药,中医号脉之后,一下子就可以断定一样。地有灵性,庄稼也有灵性,和人心是相通的。
  鸡粪点马铃薯,容易长土蚕,一种又白又胖的虫子,专咬马铃薯苗,也咬马铃薯,咬出一个个黑洞,一个马铃薯就完了。至于猪粪、羊粪和牛粪放在旱地里,旱地容易上火,会烧坏种子,也会烧坏地的。
  这些肥料,应当放在哪儿?放在秧田里啊。土蚕在水里当然活不了,几口水就呛死了,就不作坏了。另外几种肥料容易上火,秧田也不怕啊,因为水能下火啊。对症下药,村民能治地的病症,也能治家肥的病症。
  马铃薯点下后,就睡在地里,如一个个睡觉的娃娃一样。
  春天慢慢地变浓了,变柔了。清悠的风顺溜溜地一吹,水边的柳条就被吹成一线又一线的,如翠绿的五线谱。天上,就有了一线一线的雨丝悄悄地落下来,一点也不吱声地落下来。有人说,雨如一张小嘴,和地面的水珠接吻,吧嗒吧嗒的。这比喻够新奇,够吸人眼球的,可是,我觉得这只能比喻夏天的雨,比喻不了春天的雨。春天的雨像什么啊?像一线线的钓丝,晶亮地落在地上,钓啊钓啊,不厌其烦地钓着,就钓出了一根根草芽儿,钓出了一个个花骨朵儿,也钓出了马铃薯的嫩芽。
  所有的绿色,都是春雨钓出来的。很多草芽儿很懒,很嗜睡,硬是让雨丝儿给揪出来了,如拔河一样揪出来了。这些草芽儿好像还不情愿一样,好像还在嘀咕着:“让我再睡一会儿嘛,就一会儿嘛。”
  所有的虫鸣和鸟鸣,也都是春雨钓出来的。
  所有的绿色,都如一个个梳着冲天辫的娃娃,随着春雨落下,从土里慢慢地冒出来,摇着自己的冲天辫,对着春风摇摆着。马铃薯也是这样的,也是梳着冲天辫的娃娃。
  春天是新的,雨丝是新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新的,包括马铃薯也是新的。
  三
  马铃薯发芽的地方,土就会鼓起来,会炸出小小的裂缝。一星星的嫩芽悄悄地冒出来,有点如鸡雏啄破蛋壳,露出嫩黄的小嘴。侧耳仔细去听,仿佛能听到一声声青嫩的叫声,亮亮的,柔柔的。
  春雨如箫音,细细地飘,再飘,马铃薯的嫩芽就慢慢长大了,由鹅黄变绿了。
  地里也就出现草了。
  草也有灵性,赶热闹一样撵来,有红根草,有马齿苋,有野鸡冠花,有鬼针草。马铃薯苗一长大,它们就和马铃薯苗比赛一样,蓬蓬勃勃地疯长。那咋行啊?咋能让它们压住马铃薯啊?咋能让它们吸走火粪的肥料啊?村民们吃罢早饭,就一个个拿着薅锄,还有小板凳,来到了马铃薯地里。薅锄的锄把很短,三尺多长,薅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薅着草,不伤腰。每个村民的身上还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叫做点篓,很深很窄,上面蒙着油纸。薅草的时候,总是会发现躲在马铃薯根部的土蚕,正在悄悄地咬着马铃薯的根呢。村民就将它捉住,从油纸的洞眼里放进去,等到回家以后,掀开油纸,将这些胖乎乎的虫子倒在地上。鸡们正在扒食呢,顿时就不扒了,小小的眼睛就发光,奓开翅膀扑过来,吸面条一样,“呼”的一下吃掉一个虫子,“呼”的一下又吃掉一个虫子。
  那段时间,鸡下的蛋又白又大又圆,也好像比赛一样。
  土蚕是鸡的营养品。
  至于薅下的野菜,当然也不能扔了,拿回去,在泉水里洗净,放在开水里一滚捞起来,用刀子切成寸许小段,放在盘子里。然后,将蒜汁和香油、醋、精盐放在一起搅拌好,浇在上面,润泽一会儿,就可以吃了。那味道嫩嫩的,脆脆的,带着一种草木的清香,佐饭好,做下酒菜也好。尤其是雨天里,不能下地干活了,整上一壶苞谷烧喝着,就着野菜,那可是归园田居的生活。
  马铃薯得薅三道草,初春一次,晚春一次,初夏一次。到了盛夏就不用薅了,这时的马铃薯苗已经长高了,高及人腿,欺住了野草野菜,这些野草野菜长不开了,就蔫下去了。
  马铃薯苗上开了花儿,紫中透白,中间是嫩黄的花蕊,好像玉石雕琢的艺术品。
  等到马铃薯根部高高地鼓起来,马铃薯就成熟了。
  村人要吃马铃薯了,就拿着锄头去南山,一锄头挖下去,一个个马铃薯就挨挨挤挤地滚了出来。
  种庄稼是一种享受,不只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
  四
  村人爱用马铃薯做菜,做的最多的是马铃薯片:先将马铃薯刮皮,洗净,如硕大的白玉一样。再用菜刀“嚓嚓嚓”快切成片,薄薄的,如纸一样透亮。再洗一遍,下开水中一滚捞起,放在那儿晾着。然后,剥上几头肥胖的蒜,放在臼窝里,和精盐一起捣成蒜泥,和香油、醋一起,兑水搅拌成蒜汁,浇在马铃薯片上。过一会儿,用筷子夹一片尝尝,脆生生的,酸溜溜的,还带着一股大蒜的香味。
  这菜也宜于佐酒。
  如果有金针菇,有木耳,不切,洗净,放在一起下开水里一滚,捞起,做法如上,更有味道,更有嚼头,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如咬爆炒猪耳朵一样。
  记得小时,娘经常会截几段桦栎树,种上木耳菌种,靠在院墙边。几场雨后,树段上就冒出木耳,如耳朵一般。娘拿菜刀铲下木耳,再去地边摘了黄花,洗了,水灵灵地拿回来。我见了,就知道要做马铃薯片吃了,高兴极了。
  娘做的马铃薯片很好吃,今天想来,仍津液满嘴。
  另外,马铃薯切成三角块状,放入高压锅里。锅里炖着白嫩的鸡块,放入八角、大茴、花椒等。熟了,开锅,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马铃薯吸饱了鸡油,吃在嘴里,又香又面又烫——烫有时也是一味,不能轻视。每次在外面远行回来,娘总会这样做上一锅,笑着看着我吃,一脸的温馨。
  这味道别处没有,因为别处没有母爱啊!
  至于村子里的小孩,更喜欢烧马铃薯吃了。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商量,就生一堆火,将马铃薯扒了,放在火中烧着。等到马铃薯皮皱起来,变得焦黄了,扒出来剥了皮,咬上一口,一种焦煳的香味缠绕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直到今天,那种香味仍在我的记忆里荡漾着,从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