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头五路口的拐角有个修鞋师傅。蓝色显白的的确良衬衫，碎屑掉渣的老式皮鞋，光亮齐整的稀疏头发是他的标配，周围的街坊邻居很容易找到他。时间久了，大家便叫他“张师傅”。他一笑，总有颗闪亮的牙凸起，一瞧就是个实诚人。
　　清灰的水泥地上摆着补鞋机、铁脚、钉拐、鸭嘴锤、胡桃钳。张师傅起早将他的这些大小宝贝擦拭干净，若是新物，他则抹上清油，摆放整齐。清一道嗓子后，腿上铺一方蓝皮布，宣告开张。前些年暑假，我帮家人在市场卖菜，就跟张师傅坐在一块，拄拐的人走过修鞋摊时，他便极力吆喝着：“你嘞，这里坐。”往往面善之人摆手微笑就走了过去，可不中意张师傅的人满脸讽刺之色。从晨起到日落，他的脸总保持一个动作就是咧着嘴笑，我不知他为何而笑，总觉他笑得满脸细纹，一棱一棱，倒也可爱、喜庆。
　　市场分为杂货巷子和果蔬巷子，巷子间隔着一道墙，张师傅钉鞋累了就靠着墙歇息。绿漆上色的木箱子中有一保温杯，他揭开皮箱，吹散一层土，就端起茶水大口吞了起来。市场上卖自家果蔬的老头老太太络绎不绝，许是天热，有人晕倒。张师傅看着人群围堵，他急慌慌的，央求我钻进去一探究竟。回来后，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他似烤炉箱烤过的黑手从铁皮盒子中拿出几张毛票子命我交给病人。我趁他不注意又塞回原处，心中感叹，悲苦之人总是懂得悲苦之人。来来往往几十年，市场翻新，门市部拆除，大小巷子被绿树覆盖。一到春天，满街香气四溢，沉醉间，人们诧异地寻找着，张师傅去了哪里？
　　张师傅就像山野飘落的花瓣，每到一处总惹人怜爱。他在自家保障房的门前开起了生命中的第二个修鞋摊。这一次人们都怪张师傅开的铺子离市场远，可他总是微笑着告诉大伙：“大伙还是走着来，磨坏鞋底老张修。”常常闷热的小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们来修鞋，只管与张师傅开玩笑，没有人知道张师傅一坐就是一天。他安装了假肢的腿，伤口处流着脓血，只等午后旁人休息了，他才肯撩起裤管上药。我与张师傅的缘分不止于此，我端着药，他告诉我：“小子，可不许告诉别人你张师傅是残疾人啊，咱可是凭真本事吃饭哩。”我始终不敢睁眼看他鲜血浸染伤口以至模糊不清的腿部，张师傅没有哭泣，他只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当兵才知道自己的骨头硬不硬，当兵才知道自己是孬种还是英雄……
　　张师傅知道我是个学生，我也总是愿意听他讲起部队的故事。于是，深入交流一番，我俩便达成协议，他让我读诗给他听，我让他讲故事给我听。一年又一年，小院里的樱花开得无比鲜艳，“天天红”一株追着一株，即使入秋也不见颓败，我翻开张师傅带着机械油渍厚厚的笔记本，原以为是修鞋摊记录的流水账，哪知一行又一行的文字直戳眼眸：等无数次/你的到来/隔着锈迹斑斑的栅栏/告诉我你的心脏里全是因想我而脉动的血液/你携花而来/随香而去/我循流经全身的香息/探寻一千年不衰的美丽。每一页张师傅都起了名字，因是“小城故事”所以“人间烟火抚众生”，因是“人生因果”所以“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因是“春夏秋冬”所以“万事皆有定数”。
　　修鞋摊的日子又在继续，张师傅日日都在写诗，他的一笔一画都镌刻在了一双双已经残破却已翻新的鞋上。我扶着他走出小区，他特意穿了一双极白的鞋，假肢厚重，张师傅走得极慢。鞋底印下一个个，一条条，一道道，都是张师傅诗意生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