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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0月0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掐帽辫的母亲
侯占良
文章字数:1138
  朦胧的山,明灭闪烁的灯光,剪纸般的树影,母亲胸前的双手挨着,像一尊黑色的佛,只是手里捏着的不是经书,是和她头发一样白亮亮的麦秸秆儿。母亲在掐帽辫儿。
  这是多年前的旧照片。
  那年的夏日黄昏,母亲坐在场院,坐在南秦河畔,坐在歪脖柳下掐帽辫子。不一会儿,初升的月亮拨弹柳丝,拨弹母亲脚下斑驳的黑白音符,拨弹出“汨汨哗哗”的水的旋律,“呱呱唧唧嗞啦嗞啦”青蛙、地鼠、蝉的歌唱。
  母亲坐在石墩子上,腋下夹着用弟媳妇旧围裙包着的麦秸秆儿,枯树枝般的手指僵硬、缓慢而执拗地翻动着。
  母亲75岁了,一向身骨儿硬朗,却突然脑梗了,一辈子挖抓生计的灵巧的手指麻木迟钝,吃药、打针、按摩也不管用。我们给母亲找了两个小球,让母亲活动筋骨,母亲嫌太重,扔了。换了两颗核桃,一串佛珠儿,母亲依旧懒得捏弄。
  某天弟弟拆修老屋,翻出两盘帽辫儿,一大捆麦秸秆儿,想是母亲年轻时遗留的吧!母亲一见,眼立马儿就直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广袤的土地多种麦子,采麦秆、编帽辫、盘草帽换油盐钱是妇女们工余的首选。母亲手脚麻利,银亮亮的麦秸秆儿,在她手里女侠甩针似的腾挪,她是村里女掐手们的头儿,加之会说爱唱,人缘出奇的好。
  1969年7月,村里办起草帽编织厂,举办掐帽辫子大赛。母亲从百十号妇女里胜出,得了头等奖,领到红漆写着“掐帽辫大赛一等奖”的白洋瓷缸子,这是她终生唯一的奖品。
  多少个夏夜,母亲领着姑娘、媳妇们,在河边,探了鞋袜,溅着水花儿,沐浴着穿过柳梢头的月光,边掐帽辫子,边唱歌儿:帽辫儿,弯又长,我娘生我不气强;伢的妈,咱叫妈,伢的娃子咱叫他……帽辫掐出银子钱,谁说女子不如男……
  接母亲的那天是妻子的三周年祭日,母亲在弟弟毗邻河畔的农舍里待了半年多,忙完了一揽子事情,该让她老人家回城里了。
  母亲不愿意走。她嫌睡楼房里热,说是吹空调腿疼,掐帽辫子碍眼。看这话说的,那是快要失传的手艺,是大国工匠哩!我好话说尽,母亲坚持住在乡下。那就多陪会儿母亲吧!
  坐在母亲身边,看着月光里的母亲,看着故乡的草木庄稼,听着南秦河里桃花瓣鱼跃起的啪嗒声,玉米秆儿拔节的叭叭声,堰塘放水浇田汉子“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碗碗腔声;嗅着水浮萍的藻腥味,玉米棒子的清香味,母亲身上那久远而绵长的慈爱味……
  母亲不愿意与我们多说话。她手里的麦秸秆像小钢钎子般沉重,上周回老家,掐出的帽辫五六寸长,这周再见面,也不过尺把长短,而且七扭八裂的粗糙。
  河边蚊子多,给母亲身边放蚊香,下意识地像小时候那样爬在母亲膝盖上。
  直到晚上十一点,儿子开车来接我们。这时,许多萤火虫从河边漫洇,团绕母亲,母亲手动着,轻轻地唱着一首老歌:帽辫辫,弯又长,掐着麦秸想起娘。一尺五寸育儿郎,一勺一尝喂汤忙。头发掉在汤碗里,够着舔着节省粮……
  那一刻,儿子突然眼泪汪汪,也许他想起了他早走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