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扬花时节，故乡里无论什么地方好像都是香的。这时候，大地上那些绿色的庄稼和植物，好像都在拼了命似的吐露着它们枝叶上的芳香——村庄里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梧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梧桐花是芳香的；土坡上、渠塄上、院墙外面，那些绽开铜钱大的小圆叶子的洋槐树上，洋槐花那种甜津津的气味，香得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村庄的街巷里，核桃花已经落了，一颗颗拇指蛋大的绿核桃隐在树叶间，如果仔细嗅，核桃树那些宽阔的椭圆形叶子上，居然有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清香味。
　　每到这时候，我常要从县城里赶回家，陪母亲住上几天。母亲现在早已年过八旬，儿子小时，母亲有好几年在县城里帮我们带儿子。儿子读完初中，母亲说什么也要回去。对于母亲来说，县城即使再繁华再热闹生活再方便，那也是别人的地方，只有故乡的村庄，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是啊，母亲当初嫁到故乡的村庄时，还不到二十岁，半个多世纪的光阴里，村庄里该镌刻着母亲多少难忘的记忆，那些属于故乡村庄的气息，熟悉得就像她自己呼吸。与其说母亲离不开故乡，不如说是母亲离不开故乡里那些只有她能够感受、体味到的诸多亲切气息。
　　在故乡，几乎每个傍晚，我都漫无目的行走在故乡的田野上。
　　麦子扬花时节的田野上，大地上的每一寸泥土仿佛都被麦子所覆盖，所占领。那些从远方地平线上铺展而来的绿色麦浪，像是从大地深处“咕嘟嘟”喷涌而出的一汪汪液体，在大地上四处流淌着，肆意汹涌着，麦浪上散发出的那种淡雅、素净的麦香味，清芬好闻得能将人的整颗心飘浮起来。
　　我发现，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中，最不引人注意的就是麦花了。那些附着在一株株麦穗绿色麦芒上，只有米粒般大小的淡黄色花片，不仔细看根本就不会被人发现。或许，所有养育人类的植物，它们的花朵都是不被人注意的，它们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绽放炫人眼眸的花朵，而是为了结出养育人类的粮食。这多像人群中那些沉默不语的思想者，他们总是在缄默里孕育着自己内心中麦穗一样饱满的思想。
　　我在年轻的时候，一直梦想着成为一个诗人，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心中的诗意，渐渐被生活压榨得早已无影无踪了。可是，穿行在故乡麦地间的田埂上，那些久违的诗情，却不断从我心中涌出来。诗人海子说，在故乡五月的麦地，他想“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站在故乡的麦地里，我忽然想像人们所一直嘲笑的那些“醋溜”诗人一样，仰望远方，深情地喊一声：“啊！故乡！啊！麦子！”
　　作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在村庄里的一代人，毫无疑问，故乡给予我们童年的是一段饱含着饥饿与清贫的艰涩岁月。但是，许多年后，想起故乡，我发现记忆就像一架过滤器，那些曾经的清贫与苦难，早被“过滤”掉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许多亲切温暖的回忆。
　　那一年，中考前夕。我们整天在学校里复习着功课，每个夜晚几乎都是校长、班主任在教室外面催促多遍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教室回家。那时候，乡村里时常停电，即使有电时，家里那一盏电压不稳忽闪忽闪的白炽灯，就像那个年代的岁月一样昏黄而阴暗。而学校里有在当时农村里还不多见的“电棒”（荧光灯），多么明亮啊，白亮亮的灯光好像充满着一种柔情，夜晚坐在下面背诵课文或者做习题，对我们来说可能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一代人对校园那种特殊的情感，是现在的孩子永远无法体会和理解的。
　　记得有个夜晚，我们回家时早已过了夜里十点钟。一出学校所在的小镇，刚刚踏上通往村庄的田间小路，整天被各类习题塞满的大脑像是被人揭掉了蒙在脑壳里的一层牛皮纸，忽然变得格外轻松明晰。田野上的月光朦朦胧胧，我们身边黑魆魆的麦地里，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田野上的空气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我们中的一位女同学不禁喊出声来：“呀，真香！”可不是，即便是我们这些平日里反应迟钝的男娃们，也清晰地嗅到了那些香味，一阵浓，一阵淡，有我们身边正在扬花的麦子所散发出的麦香味，有田间地畔正开花的树木所散发出的花香味，暖洋洋的，简直能使我们单薄的身体飘起来。我们一下变得兴奋起来，一个个伸展双臂撒开腿，沿着芳香四溢的田间小路，一路“叽叽喳喳”欢笑着奔跑到了家……
　　许多年后，我在西安看望一位和我一起在村庄里长大的儿时好友。好友租住在西安南郊的城中村，他领着我左突右拐穿过一条条街巷时，我能清晰地嗅到一种气息，不是故乡村庄的气息，也不是我们梦想里城市的气息，是远处垃圾台上飘出的一股股刺鼻的气息，是这座城市里属于底层的一种浑浊气息。朋友领着我进了他在一楼的租住屋，阴暗的房间里，即使在大白天也要开着灯。我们已有七八年没有见面，我一直觉得，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可是，几句客套话后，我和他只默默抽着烟。后来，朋友自言自语说：“老家的麦子怕是快熟了！”说罢，又开始沉默。
　　是的，故乡的麦子快熟了。麦子扬花的时节，故乡里其实是空落的，被无边的绿色麦浪围绕，被庄稼和植物的芳香覆盖着的村庄里，现在只有我们白发的爹娘！我不是社会学家，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芳香四溢的故乡去承受城市恶浊、刺鼻的气息？我只知道，我的朋友一定会梦到故乡。
　　故乡是有香味的。那么，今夜他的梦，一定会是甜的、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