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莞城的一家精神病院做护工。
　　施先生是我接手的第一号病人。据了解，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患者来自省城一所重点大学，难怪他被称为“先生”，连名字都被省了去。毫无疑问，施先生一定是个阅历深、有学问，又有影响力的学者。
　　可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施先生却有很强的暴力倾向，在我接管之前，据说好几个护工都被他撵跑了：一位年轻的女护工被他骂作“破鞋”，愤然离去；还有个男护工竟然被他打了一顿，陪护他的人不是被骂就是被揍，谁还敢去照看他呢。
　　听闻这些事后，我紧张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也遭受同样的命运，心里直打退堂鼓，可转眼又一想，这位施先生被列入特殊患者人群，看护费高，反正为了赚钱，就耐着性子接受了。
　　我发现被囚禁在角落里的施先生非常孤单，他特别厌烦封锁他的那扇黑色的铁门，尤喜欢外出，只要带他出门，他就显得异常愉快。
　　平日里，他喜欢坐在草地上或树荫下，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或一片树叶，抬着脑袋，眼睛痴痴地望着一朵云或一只鸟。我也陪他坐着，彼此都不言语，直到晚风吹过来，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再将他带回去。他对这样的生活和环境还算满意，没有生出任何逃离之心。
　　施先生属于双向精神障碍病人，医生建议护工多注意患者心态，可在恰当的时候陪伴其出去游玩，放松心情。于是，在他双眉紧蹙，忧心忡忡，快要发火的当儿，只要说带他出门，他即刻笑容可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有时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嘴巴里叽里咕噜，说些我听不懂的语言。
　　难怪他以前那么暴躁，曾经看护他的那些护工多半不负责任，也不友好，他们只负责看守，不仅不去搭理他，甚至把他当成罪犯一样去监管。
　　照顾这样的特殊患者最重要的是多跟他沟通，想办法让他心情愉悦，纾解压力。
　　不久，我从旧货市场购来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没事就带他出去散心，晚上陪他坐在草地上看星星。
　　那个时候，我的车里还没有GPS，出门得靠地图。一张很大的地图折起来就像一本书那么厚。驾车出门得翻看地图才能找到来回的路。结果有一次，我带他去很远的一个风景区，出门有点匆忙，车开到半道才发现忘了带地图。
　　“坏了，忘带地图了，咱们得返回去拿地图。”我对一旁的施先生说。
　　“没关系了，不用取，我给你指路！”施先生说。
　　我简直懵了，说：“这么大的城，不看地图怎么找得着路？”他说：“你放心，我给你找红绿灯最少的路线，咱们走捷径。”他一路指道，然后，又原路指了回来。回来后，我就问：“你是怎么知道路线的？”他说：“莞城的地图就在我脑子里。”他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上次看了一遍你的地图，就记住了！”
　　“天啊，只看了一遍，你就记住了！我看一百遍也记不住！”我惊讶地喊了句。
　　这哥们简直就是个奇才嘛！
　　他老是自言自语，一个人跟自己对话，说得不清不楚；有时我听懂了，好像是在讲英文、日文、带卷舌音的俄文，但大多数情况下，我还真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语言，结果有一次，我们一坐下，那哥们又开始自言自语，之后，又用不同的语言跟我说话，我答不上来，一时急切，就唤来了院里的一位老员工。我问老员工知不知道这位施先生在讲什么，老员工说：“这位先生可不一般，他会讲七国语言呢，平时一个字都不讲，遇见他认为合适的人就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他这是喜欢你，所以就换着语言跟你说话哩，他是我几十年里见过的智商最高的疯子！”多么牛的人呀！我对他的佩服变成了敬慕。
　　医生说，这类病人心里垃圾太多，唯一的方式是通过说话将垃圾排泄出去，他这样无休无止地说话，对他康复大有裨益。
　　才华对施先生真是一种残忍啊！
　　在我和施先生友好相处了半年之后，我换了另外一份工作，因为施先生出院了。
　　我至今都不敢向任何一个知情人打听施先生的事情，或许他已经彻底康复，重新站在了大学的讲台上，或许……但我一直怀念他，怀念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难忘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