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匠手艺好,擅长做寿材,在月亮湾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气,所以他的活路特别多,一年四季就没闲过。
大家都知道,寿材好不好主要看材料,所谓“楸松栗橡柏木在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柏木长得慢、坚硬、油脂也重,所以耐久。但柏木结疤多,活最难做,一副松木寿材十天就做好了,柏木却要十二三天。
高木匠做寿材有三个特点:一是光堂,一般木匠做活是顺着木头从根到梢地锛、砍、刨,免不了弄出一些茬口;高木匠是横着锛、砍、刨,且用力轻巧,没有茬口。这只要看一副白茬寿材,就能分出高低。二是能刻善画,高木匠积累了许多绵纸拓片,有二龙戏珠、有凤来仪、八角楼阁和福禄寿禧等,多达三十余种;还刻得好,在任何材质上都能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三是油漆亮,要亮堂首先要把生漆熬熟,熟得恰到好处,这样才能刷匀。再把桐油熬好,熬得能吊出三尺长的丝线,熟漆刷过两遍桐油刷过两遍,自然光可鉴人了。
民国二十三年,高木匠已年届花甲,力气大不如前,决意金盆洗手。他做的最后一副寿材是给自己的。寿材做好了,他站在左边照了照影子,又站在右边照了照影子,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副寿材是柏木的,十二大块,四棱饱满,还做了圈缝。寿材板是他在大峪沟做木活时定下的,可担寿材板时却出了岔子——在半道上遇上了土匪,险些丢了寿材板,还有大徒弟的性命。
前年腊月二十四,一行人担了寿材板往回走,走到冠山沟时,突然被一伙土匪拦住去路。土匪头子是个娘娘腔,让人把他们身上搜过之后,并没有搜到什么,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可没走多远又回来了,娘娘腔咯咯笑着说:“这些木板不错,正好可以做山门,给我送上山!”高木匠当然不肯,上前与娘娘腔交涉,这是寿材板,做山门不吉利。娘娘腔又咯咯地笑了一阵,我看见的是厚木板,它做了山门就是门板,不是寿材板。高木匠还要解释,娘娘腔却不耐烦了,拿枪指着高木匠:“少啰唆,走,谁不走就崩了谁。”大徒弟怕师傅吃亏,挡在师傅前面对娘娘腔说:“这木板是按寿材量的尺寸,做山门真的不合适。要做山门,在山上砍更大更高的木头多好,我是木匠,现在就跟你们上山,保证做一副结实的门。”娘娘腔哪里肯听,用枪指着大徒弟说:“这个人看着不顺眼,来人,把他先给我捆了,带到山上再说。”两个喽啰就上来把大徒弟捆了。危急之时,一队红军从下面上来了,为首的是张营长,张营长高木匠认识,他曾经请高木匠做过多次“木活”,所以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土匪见势不妙,才狼狈逃跑了。
高木匠给自己把寿材做好之后,就再也不做木活了,整天只守着两亩薄田一家老小过日子。但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月亮湾当然也不太平,国共两党就像拉锯似的今天你走了,明天我来了。不久又来了日本人,在月亮湾烧杀掠抢,闹得鸡犬不宁。八路军来到这里,和日本人展开游击战、运动战、麻雀战。想过清净日子的高木匠不但不能清净,反而“木活”更多了。
一日,高木匠在田里锄苞谷,忽然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听见“嘎巴”一声,是压坏苞谷的声音。他以为是野猪,握着锄头绕过去探看,却是一名八路军战士。听见声音那战士立即转身,把枪口对准了高木匠,高木匠看他满身满脸都是血,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四目相对,才认出此人正是张营长。张营长放下手中的家伙喊了声高木匠,高木匠赶紧走了过去。
原来两天前,张营长带人偷袭大坪村的日本营地,他一连击毙三个日本兵后,自己腹部中了一枪。带人撤退时,走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就执意留下来做掩护,然后藏在了玉米地里。
高木匠把张营长背回家里,请医生前来治疗,却因伤口严重恶化,又没有好药,张营长第三天就牺牲了。
高木匠很内疚,也很悲痛,师徒俩准备悄悄把张营长埋了。大徒弟问:师傅,要不要连夜做一副寿材?高木匠说:“不用了,就用我那副吧。”徒弟还在犹豫,高木匠抹了一把泪——他是为国家而死,比我更有享用柏木寿材的权利。说毕,就让徒弟们从他家板楼上取下了那副柏木棺材,半夜偷偷把张营长安葬了。
月亮湾人都说高木匠义气、慷慨,但谁也不知道,高木匠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