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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1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齿香初透象园春
方晓蕾
文章字数:3304
  “绿芽嫩茁沁芳馨,何幸天涯产此新。手里自应怀美瑞,齿香初透象园春。摘来解带曾亲面,人间谁不重奇珍。多谢故园闲未得,劝君聊试荐新明。”这首孬诗,是我去年春上逗留象园时所得,虽然平仄不齐,却是性情之作。象园原是个乡,现在是个村,隶属于镇安县达仁镇。不管是乡还是村,象园就是一条蜿蜒十几公里的山沟,沟垴王莽山顶一脚踏三县,起名三县凸,沟口即是达仁镇政府所在地。达仁镇所在地小名叫狮子口,颇有些来历。象园因何得名,却不知所因。今天的象园出名,却是因为茶。人知象园,而不知狮子口,盖茶叶也。
  我出生在狮子口街对面的瓦场老屋,老屋背山面河,斜对面就是象园沟口。河是达仁河,从木王奔涌而来,沿途不断有小溪加入,到我家门前,又把象园沟的水纳入怀抱。象园沟的水不大,却清澈甘甜,来自十几公里之外沟垴王莽山林中。我无数次顺着溪水找源头,但都失败了。在王莽山顶,山高林密,不见水源,但不管往哪个方向,东去安康市汉滨区的茨沟也好,南下旬阳的水泉坪也好,北来象园沟也罢,走几里路就会冒出一股细泉,极细极细,几乎让你无法觉察,慢慢就有潺潺溪流,再走几里,就蔚为壮观了。象园沟隔壁水泉坪的水就来自一处泉眼,那么象园沟的水也是不是如此呢?地质构造造化弄人,两地相隔一个土地梁,想必亦是如此吧。但让象园沟水逐渐壮大,我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过去不求甚解,去年春上在象园一天,见山坡的积雪,沟壑里的积冰,突然豁然开朗。此时三月末的天气,狮子口野桃花灿烂,春意盎然,象园沟垴还是如此,这岂不是大自然馈赠的水源吗?
  从出生到离开,我在狮子口生活了16年,走象园沟走了16年,每年都走几次,算下来有近百次吧。因为我的母亲老家就在象园沟隔壁的三袁沟村,我的大姑嫁在水泉坪村。那时没有公路,母亲回娘家,或者我们去大姑家,都得走象园沟,翻沟垴的土地梁。几岁前是在亲人的背上走象园沟,有时在母亲的背上,有时在二舅或四舅的背上,大了一点后,自己在乡村小路攀爬。那时的路,多是些乡村便道,都是路人踩出来的,有人家就有路,从象园沟口一直蜿蜒到沟垴。走着走着,路直通一户人家的院落,走进院落,又见路出了院落延伸到后山了;走着走着,又不见路了,几株百年大树在那儿矗立私语,转过大树,小路又隐现在树间,通向小溪,迈过垫脚石,隐约在远方;走着走着,偶尔是菜园,偶尔是梯田。就这么一直走到土地梁上,梁上略有平坦地,有个土地庙,四周散乱地放着一些石块,那是供路人歇脚的。前望是平平展展的水泉坪,回看却是云雾缭绕的山、树和沟。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母亲便取干粮让我们分食,见我手上占着,就说:“小安,把手上的东西扔了。”原来我手上还拿着路上折的一些枝叶,绿绿的润润的,放在嘴里一咬,涩涩的,母亲说是茶叶。从象园沟口大沟垴,到处都是这种茶树。
  这便是我见到的最早的象园茶了,但那时没人叫它象园茶。狮子口到处都有这种茶树,阴坡台子、大阳坡、兰家坡……甚至一些人家的院子都有,这儿几棵,那儿几株,随处可见。爷爷最喜欢这种茶了,他是有名的老中医,这茶在他那儿不仅仅是茶,还入药。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生病了,爷爷开的中药中总有一味药是茶叶。偶尔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好像也是采一把茶叶,焙干后熬成浓汁,让我们一饮而下,味苦后而甘,茶到病除。和爷爷上山下地出门,我们如果有小擦伤,或者蚊虫叮咬什么的,随处可见的茶叶就是最好的东西。只见爷爷摘几片茶树叶子,放在嘴里嚼烂,贴在伤口处,清凉瞬间通透全身,不痒不疼了。当然,茶叶的作用更多的是泡水喝,记忆中,在我小的时候,狮子口好像并不时兴喝茶,有贵客来了,糖水是最高的礼遇,如果上一碗糖水鸡蛋,那更是了不得了。什么时候开始以茶待客的呢?好像是我在外面上学时候的事了,那时,我的母亲还在的,假期回家,最期待的是母亲的糖水鸡蛋,但这个时候,母亲还给我用搪瓷缸泡了一大杯茶,叶片大大的,茶色青青的,茶气香香的,入口微苦后甜,口舌生津。家里有客人来了,也是一杯茶。家里没有更多的杯子,杯子还是那个大大的搪瓷杯子,沏浓浓的一杯,张三喝几口,李四喝几口,转一大圈,几个人都喝了,还有半杯茶。杯子是爷爷日常用的,专门用来沏茶的。记得我从学校毕业那年的暑假回老家,母亲自然也是用这个杯子给我泡了一杯茶,一见杯壁和杯口已经是厚厚一层茶垢了,黑黢黢的。我嘟囔着:怎么不洗一下啊。爷爷伸手给我5个“毛栗壳子”:茶垢是好东西,洗什么洗!我在外面混了几年,再也不愿拿这个杯子,便用碗倒出茶来喝。大家都笑我穷讲究。不过,从此以后,家里来客了,好像不再用一个杯子转着喝,而是用碗倒着分喝,后来再回家,家里已经添了好多杯子了。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了,有三十多年了,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不过,那时的茶真的好喝,也很应景:粗茶淡饭嘛。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象园茶突然火起来了。应该是本世纪初吧,每每遇到朋友,知道我老家是镇安的,就说你们那儿产的象园茶不错哦。象园?不就是我家对面的那条沟嘛,怎么就成了名茶命名地?有一天,老家医院的一位父辈朋友来安康办事,专门登门,很稀奇地提着一件礼品,反复交代不要送人了。打开一看,是袋装象园茶。心想:不就是儿时喝的茶嘛,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稀奇了?我工作的安康本就是茶区,本地十大县都产茶,尤其以紫阳茶、平利茶、岚皋茶著名。虽不以为然,但又禁不住乡味诱惑,开袋沏茶,果然汤清味纯,没有紫阳茶味重,没有平利茶味苦,清香微甜。家人第一次喝我家乡的茶,起初是好奇,继而是欢喜。此后,年年都有象园茶,年年都喝象园茶。有年清明前,我回狮子口给母亲上坟,在街道上遇到十几年没见面的刘同学。当年,初中一个班,我俩一个被窝挤了近3年。他就是象园沟的人。那年,他考上了化工学校,我上的卫校。聊了几句,留了联系方式,因有事各奔东西。晚上,他就来电话约我尝新茶。父亲听到是刘同学的电话,说你那同学现在做象园茶,做得老大了,一条沟都是他刘家的了。
  真正走近象园茶,却是2022年的春天。我有个堂兄方英琦几十年前从西口到象园沟刘家当上门女婿,虽然近在咫尺,我却从没去过。刚好春上有时间,听说英琦父亲在他家小住,便和家人登门问候。围炉品香茗,且聊私家话。茶是象园茶,家常话里饱含着浓浓亲情。嫂子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一桌子菜就好了,有几盘还是以象园茶为佐的。茶烧肉、雾芽丸子、栗香锅巴……最让我馋的是“鱼叶莲莲”,其实就是小鱼茶汤。小鱼炖的汤,汤上有茶叶嫩芽。汤鲜而有茶香。小鱼是象园沟河里的小鱼,茶叶芽是象园茶雾芽。真正的天味,就来自这些最普通的食物。饭后,又是每人一大杯象园茶,围坐在院子里晒初春的太阳。有些寒意,春风刮过,也许还让皮肤刺激,但一切又是那样恰恰好。院坝前面是象园溪水,初春的溪水弱弱的,细而无声,靠阴处甚至还有积雪和冰碴,但溪水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流动着,宣示着主权。溪水之上,院坝的对面一大片的山坡,是成片的茶园,偶尔有些树,大树是几百年树龄的松、枫,还有栎。小树有桃,有梨,有李,有樱,还有海棠,是人工种植的,层次不一,在路边,在石旁,在梯坢。大树小树间,便是一垄垄一行行茶树,沿山势而行,随坡向游走,时而高,时而低。但茶树高矮一致,整齐划一,一个模子出来的。兄长一时兴起,领我参观他的茶园。在坡顶,他大手一挥,豪迈地说:“这都是我的,一百多亩呢。”又指着溪边那处还在开垦的地方说:“那儿几十亩将栽种新品象园茶,几年后,兄弟你就会喝上更好的象园雾芽。”我相信兄长说的话,他从镇安的北边来到南边几十年,当了很多年的村支书,某一天突然不干了,侍弄这些树叶来,他的心思广着呢。
  今年清明前几日,我又回老家上坟。没有走高速,走的茨沟到紫荆到王莽山顶,然后南下象园沟到狮子口。目的就是从一沟的茶树间穿过,感受一下春意盎然的茶山。刚下坡,就听到茶歌随风而来:
  哎——
  冰消了
  雪融了
  花开了
  鸟叫了
  栗乡镇安春潮荡
  玉水金山似画廊
  茶园满山岗
  满山岗
  哎——
  风来了
  蝶舞了
  梦醒了
  芽旺了
  象园姑娘采茶忙
  南腔北调五湖商
  茶香飘四方
  飘四方
  哎——
  路宽了
  村美了
  腰直了
  人笑了
  茶山儿女豪情壮
  天高地阔放胆闯
  茶歌好欢畅
  好欢畅
  茶歌还在耳边飘荡,我人已经在自家堂屋坐定。父亲递给我一杯茶,一闻一尝就知是象园新茶。父亲问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齿香初透象园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