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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4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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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商洛之行
刘 毅
文章字数:5181
    老舍先生(1938年)


    南北两路慰劳团出发前合影

  “把抗战的热情与胜利的希望,播散在青青的秦岭上!……它生长,正如同军事越打越强。”这些热情激昂的抗战诗句,出自我国著名文学家老舍的长诗《剑北篇》。抗战时期,老舍先生曾经到过商洛,并留下了一首叙事长诗。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北京人,祖籍辽宁辽阳,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编剧,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民国期间,曾先后在南开中学、英国伦敦大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等处任教,抗战时期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工作,后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1949年底回国。老舍文学创作历时40余年,作品多以城市人民生活为题材,爱憎分明,有强烈的正义感,人物性格鲜明,细节刻画真实,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强烈的生活气息。他的很多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及话剧《茶馆》《龙须沟》等,人们更是耳熟能详。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3月底,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汉口正式成立,标志着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老舍、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郁达夫、朱自清、沈从文等45人当选为理事,老舍、胡风、郁达夫等15人当选常务理事,老舍并任总务组组长,主持“文协”工作(直至1945年抗战结束)。7月,武汉沦陷前夕,“文协”迁往重庆。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4月,在“文协”第二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上,老舍连任常务理事,并任总务部主任。5月21日,“文协”理事会决定由老舍、胡风等4人分别参加全国慰劳抗战将士委员会总会(简称“全国慰劳总会”,会长陈诚)南北两路慰劳团,老舍参加北路慰劳团。南北两路慰劳团总团长张继亲率北路慰劳团,黄埔一期毕业生、“黄埔三杰”之一的贺衷寒为北路慰劳团团长。6月28日,老舍随北路慰劳团从重庆启程,到北方战场劳军。一路主要经过川、陕、豫、鄂、甘、宁、青、绥等地,到过74个城市,直至同年12月9日返抵重庆,行程两万余里。正是在这趟慰劳行程中,老舍先生经过商洛,留宿了两晚,并在次年写下叙事长诗《龙驹寨—西安》。
  《龙驹寨—西安》写成后不久即先后发表于《民意》周刊及《精神动员》杂志,后收入老舍为此次北路慰劳所写的《剑北篇》中。3处文本个别字词略有差异,今以三者之中最晚出版的《剑北篇》所录文本为准,除将“头昏眼涨”改作“头昏眼胀”,“联长”改作“连长”两处外,其余遵其原文。
  龙驹寨—西安
  离开内乡,
  步步紧张:
  山溪水涨,
  冲陷了桥梁;
  多少溪流是多少道魔障,
  随地随时折磨着车辆!
  危坡夹着急浪,
  车往下滑溜,再往上冲撞,
  像马跳檀溪,或舟在三峡上,
  车行十里,发立三千丈!
  顾不得领略风光,
  顾不得高歌低唱,
  只随着车身摆摇俯仰,
  像儿时的梦中,忽下忽上!
  纤巧的机件,坎坑的山岗,
  失去了调谐便乱出花样:
  一会儿闭声,一会儿狂响,
  一会儿山水溅入机箱,
  青山默默,野鸟儿飞翔,
  行人与车辆全无主张!
  到商县晚餐,已少希望,
  车轮无法再战胜斜阳!
  商南贫苦,简单的食宿都不易商量,
  车破人饥,冒险的开到龙驹寨上。
  教室为屋,黑板作床,
  一梦匆匆已到天亮;
  上学的小儿女进到讲堂,
  主客相逢只好把战歌齐唱;
  一边高唱,一边起床,
  小儿女们才放心教室又像了原样。
  门外,晴美的阳光,
  照着纷忙的市场,
  这入陕的间道,骡马成行;
  杂货杂粮,鞭挥铃响,
  卖葡萄的小孩来来往往;
  油条烫手,糖饼焦香,
  作买作卖的一致纷忙。
  买了些葡萄,喝了碗面汤,
  我们就随着骡群,再到山路中晃荡;
  还是到处无桥,不住的翻山越浪,
  虽然山色渐浓,山风凉爽,
  也还难免头昏眼胀;
  午日当空,不由的心花怒放,
  看到了商县的郊外与城墙!
  商县,青山四面,丹水在旁,
  秦岭中的大县,四皓栖隐之乡;
  山谷起伏,商队来往,
  武关蓝关联系着陕鄂与南阳;
  立在古厚的城墙上,
  远观熊耳,俯视莲塘,
  山风淡淡吹送着柳色荷香。
  我们去慰问抗敌的兵将,
  也对城中的百姓问了健康;
  给慰劳者以慰劳,就在当天晚上,
  戏台搭在操场,
  高竿挑起灯光,
  夕阳未沉,锣鼓还未响,
  老幼男女已经着了忙;
  或坐或立,或爬上短墙,
  盼着开戏,高兴而紧张,
  士兵们奔走,汗出如浆;
  特别的高兴,今天有朋友们上场:
  参谋也许打鼓,连长扮作女郎,
  啊,多么有趣,抗战的男儿事事内行,
  既会打仗,
  又能彩唱,
  不是吗,娱乐的高尚,
  使士气飞扬!
  锣鼓已响,笑脸儿齐仰,
  真的,惯战的勇士化作女装!
  袍子太短,粉未擦光;
  谁管,听啊,不是合糟中板,有调有腔!
  旧戏杀锣,话剧上场,
  抗战的故事节节紧张;
  简单的故事,简单的化装,
  仗着演员的恳切,借着银色的灯光,
  把抗战的热情与胜利的希望,
  播散在青青的秦岭上!
  可是,演员的缺少,剧本的饥荒,
  在此地,正像在血斗的前方,
  都使宣传受着阻障,
  艺术的花田受着损伤。
  陈死的剧本还活动在四乡,
  以昨天的恐怖,海盗的强梁,
  或陈腐的故事——像秦腔与二黄——想激励民众,反增了恐慌,想将今比古,却掩断了革命的光芒;恐怖令人绝望,建设才使信心加强,多战一天多一天的希望,我们是从战斗,见出民族的优良;是心灵的启迪,是精神的解放,不是恐慌,也不是愚孝愚忠的痴妄,才能使民心民力激励发扬。啊,像婴儿的生降,我们是从血里建设新邦,在苦痛里我们生长,
  从昏暗里见到明光;
  我们的艺术,是战斗的心房,它激动,它也使人有了主张,它生长,正如同军事越打越强。啊,这剧本的缺少是精神上的饥荒,用我们的心血,用我们的思想,去打破这沉默,救济这饥荒,教心里的建设,发出智慧的辉光,教崇高的热情,光芒万丈!
  为慰问伤兵,我们下乡,顺手儿在田畔瞻仰了四皓的庙堂;田里清香,古树生凉,小小的庙宇在绿影里深藏;四皓的造像,潇洒慈祥,有点什么会心的微笑还挂在腮旁。辞别了四皓,又走入秦岭的松影山光;过了蓝田,西安在望;呕,华清池前,终南山上,去休息,还是奔忙?只知道啊,伟大的山河启发着崇高的思想。
  诗中的“龙驹寨”即今丹凤县城,时为商县(辖境约今商洛市商州区、丹凤县)东部重镇,丹凤县1949年6月始建。“内乡”指民国时期的河南内乡县(辖境约今内乡、西峡两县之地),西峡县1948年5月始建。由上节诗《西峡口》可知,老舍一行当天是从西峡口(即今西峡县城)启程向陕西进发的,故而诗中的“内乡”实指西峡口,用“内乡”当为押韵之故。
  慰劳团此行走的是西荆公路,该路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通车,全线穿行于秦岭山区,路基宽度仅5米,山道4米,砂砾路面占30%,土路70%,过水路面126处,且在实际修筑中,因资金所限,工程质量低劣,路况较差,故而“多少溪流是多少道魔障,随时随地折磨着车辆,危坡夹着急浪,车往下滑溜,再往上冲撞”,以至于“车行十里,发立三千丈”“只随着车身摆摇俯仰”“行人与车辆全无主张”。其实,北路慰劳团主要慰劳区域在西北,车行条件较差,整个行程甚为艰苦。慰劳团里有一位汉中籍的司机沈印堂,他驾驶着一辆破旧的美国道奇汽车载着慰劳团成员一路奔波,每到一地,他都及时检查和保养汽车,确保车况良好。就这样,车辆还是经常抛锚,老舍为此还写了一首打油诗:“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马跳檀溪”用三国时期刘备在情急之下,驱使所乘的“的卢”马飞跃襄阳城西约三丈宽的檀溪,从而逃脱蔡瑁追
  杀的典故,突出说明车行山中跨越溪流的艰难。
  慰劳团一行当晚宿龙驹寨,“教室为屋,黑板作床”。其时,龙驹寨南门口有私立仁义小学(旧址即今丹凤县委党校),其前身为盐帮会馆,该校由中国同盟会会员、国民政府行政院参议、西安红十字会会长、龙驹寨本地人马彦翀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捐资创办。校内有五间上房,称作“仁义祠”,又叫马家祠堂,其东西两间卧室兼作宾馆之用,抗战时期,国民党高官途经龙驹寨多下榻于此。据载,慰劳团此行总团长张继、团长贺衷寒即宿于此。由此推断,老舍等慰劳团其他成员当宿于该校教室之中。
  龙驹寨当时为著名的水旱码头,商贸繁盛,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换载转运,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行经龙驹寨时曾言:“即陕省间道,马骡商货,不让潼关道中。”清光绪年间,龙驹寨有18家骡马行,故而次日上午“门外,晴美的阳光,照着纷忙的市场,这入陕的间道,骡马成行;杂货杂粮,鞭挥铃响”,一派繁忙景象。龙驹寨一带种植葡萄历史悠久,所产葡萄品质上佳,清宣统三年(1911年)即创建葡萄酒厂。老舍一行是在8月中旬抵达龙驹寨的,正是葡萄成熟时节,故街头“卖葡萄的小孩来来往往”,老舍先生“买了些葡萄,喝了碗面汤”。
  次日中午,慰劳团到达商县县城,“青山四面,丹水在旁”“山谷起伏,商队来往”,老舍先生“立在古厚的城墙上,远观熊耳,俯视莲塘,山风淡淡吹送着柳色荷香”。慰劳团首先“去慰问抗敌的兵将,也对城中的百姓问了健康”。当时,商县城中驻有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四集团军预备第一师,师长为谢辅三(兼西荆公路警备司令),慰劳团或慰问该部。
  当晚,驻军为慰劳团一行表演文艺节目,军官与士兵简单化妆上场,又是旧戏,又是话剧,还有“秦腔与二黄”,“抗战的男儿事事内行”“抗战的故事节节紧张”场面简朴而热烈,要“把抗战的热情与胜利的希望,播散在青青的秦岭上”!“彩唱”又称“彩扮”,是一种曲艺表演形式,就是将有人物故事的书目、曲目由数人分角色演唱,并配合简单的化妆和表演。城中民众“或坐或立,或爬上短墙,盼着开戏,高兴而紧张”。民国时期,商县城中大型活动一般在十字口北的大操场(即今商洛市区中心街北段)举办,这是当时商县人民最大的集会场所,此次也不例外,“戏台搭在操场”。
  第三日上午,慰劳团“为慰问伤兵,我们下乡,顺手儿在田畔瞻仰了四皓的庙堂”。其时,商县西郊四皓庙(今商洛市区四皓公园)驻有国民党军政部第二后方医院。慰劳团一行当是在此看望慰问了伤兵,并瞻仰了四皓庙。之后,“辞别了四皓,又走入秦岭的松影山光”,离商向西安进发。
  北路慰劳团此行人员众多,除南北两路慰劳团总团长张继(国民党中央党部代表,辛亥革命元老)、北路慰劳团团长贺衷寒(军委会政治部代表,替换原任团长郭沫若,中将)及“文协”代表老舍外,尚有副团长王右瑜(参军处代表,中将)、秘书陈希豪(中央社会部代表)、军事委员会代表谈经国、三民主义青年团代表梅公任、国民参政会代表潘秀仁、中央调查统计局代表胡祥鳞、干事夏维贤(政治部)、中央通讯社记者刘尊棋(中共党员)、《新民报》记者张西洛、中国电影制片厂摄影师韩仲良及徐剑模等,另有司机等后勤人员数人。所携慰问品有《慰劳特刊》《慰劳半月刊》、慰劳信、锦旗、现款、药品、咸菜及其他书报杂志等。
  结合《全国慰劳抗战将士委员会总会慰劳工作总报告》《张溥泉先生回忆录·日记》(即张继日记)及《老舍年谱》等相关资料,可知老舍一行在商大致行程: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8月17日,时值盛夏,慰劳团自河南内乡县西峡口出发,乘车沿西荆公路西行,经商南县城,路过清油河时在河中洗澡,至武关时天色已暗,当晚抵龙驹寨,宿于私立仁义小学。18日上午,游览丹江岸边的船帮会馆后,离开龙驹寨继续西行,于中午时分到达商县县城,登城墙游览莲湖,下午参加欢迎大会,慰问驻军,参加各界公宴,晚间在十字口北大操场观看驻军表演的文艺节目,当晚住招
  待所。19日上午,拜谒县城西郊四皓庙,慰劳第二后方医院伤兵,随即离商沿西荆公路继续西行,游览秦岭上的韩文公祠(张继日记作韩湘子庙,今据其他民国游记改),经蓝田县,于下午抵达西安。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2月,老舍开始写作纪录此行见闻的长篇叙事诗《剑北篇》,因身体等原因,时写时停,全诗最终并未完成(原拟写万行,实际仅完成三分之一),只写就20多个小节,各节均有题目,涉及商洛部分的小节名作《龙驹寨—西安》。该节诗文后发表于《民意》周刊第154期(1940年11月23日出版),国民精神总动员会秘书处编印的《精神动员》季刊第4期(1941年1月1日出版)转载。《剑北篇》由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作为《抗战文艺丛书》第一种编行,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5月出版,《剑北篇》也是老舍生前出版过的唯一一部长诗。
  《剑北篇》以“抗战”为中心,是一部诗体游记,它的题材和形式在新诗史上都比较罕见。在形式上,老舍先生创新使用大鼓体“行行用韵,一韵到底”,作出了贴近人民、新旧相融的诗歌探索。《剑北篇》以其独特的艺术成就,被誉为抗战时期中国新诗改良尝试方面的两部最好的长诗之一。
  《龙驹寨—西安》诗共118行、1200余字,通篇押“十三辙”中“江阳”韵,前后贯通,大气磅礴,流畅和谐,朗朗上口。内容上既有历史古迹、山水景物,也有人与事,紧扣现实,详尽具体,读之如临其境,如伴其行。特别是讲述文化的缺失及民众对文化的渴望与需要,驻军所演的文艺节目中“演员的缺少,剧本的饥荒”,甚至给战士们看的也是“陈死的剧本”“陈腐的故事”,他痛心疾首地批评“想激励民众,反增了恐慌,想将今比古,却掩断了革命的光芒”;他指出:“这剧本的缺少是精神上的饥荒,用我们的心血,用我们的思想,去打破这沉默,救济这饥荒,教心里的建设,发出智慧的辉光,教崇高的热情,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