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清明节，贾平凹先生都要回家祭祖，这已经成为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前几天，经李育善老师联系，有幸去拜访先生。先生一下车，没来得及回家，即去祭祖。期间，在路边等待的十多人都是先生的亲族，包括他的弟妹以及侄孙。先生很和善，并未因我们这些外人擅入他们的家族活动而黑脸，反倒摆手叮咛我不要着急过马路，以防对面车流。这车流就像他写的，是另一条“河流”，他曾在《从棣花到西安》中书写他家的祖坟在公路边上，母亲说会不会太吵，阴阳先生说：“坟前讲究有水，公路就是另一条大河。”这条“河流”劈开了牛头岭。牛头岭是一座形状如牛头的山梁，不高，但住的是棣花人家世代的先祖，他曾在《〈秦腔〉后记》的视频中指认过棣花周围的山形地理，我看时就疑惑过牛头岭的位置，今日总算明白。如果说，棣花如一个盆盆一样坐在四面环山的川道里，牛头岭就是这个“盆”的北沿边，312国道从此开过，也算这个盆的一个出口，恰处在交通要道上。
　　商洛把祭祖也称祭坟，当地人很重视祭坟仪式，清明节前一周或当天，会买挂纸和冥币在祖坟前向祖先致敬或追思，这个节日也是家族团聚的日子，家中大小亲族，即使离乡很远，也会在这一天回家团聚。
　　先生在作品里曾写道，要寻根就要寻到民族文化的根本和精髓上，他不只在作品里寻文化之根，其实，日常行为中也能看出他对传统的重视。他家的中堂上，挂着他父母的遗像，中间书写四个大字“挈行修善”，两边书写“光前裕后赖孝子贤孙，尊亲守本乃至德要道”。“挈行修善”是《史记》中的原话，是指要以清白品行行事为人，“挈行修善”的后面是“以忠得进，以信守德”，以信和忠规范品行是传统儒家思想的要义。钱穆也曾解释家族的传承不仅是子孙繁衍、财富传承，更重要的是德行的传承。先生很注重传统的节日礼俗，祭坟归来，先去看望他的本家堂嫂，他的侄子翻开手机指着照片说：“我大大每年回来都会来看我妈，每次回来都有合影。”随后，先生看了由堂侄修订的贾氏族谱，看得很认真。李老师说，每年除夕和清明，先生再忙也要回来，祭祖团聚，年年不落。他是家族里的长辈，下面还有弟妹子侄，他们一大家和睦友好，就像书里说的，“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读传家”，现在社会大环境变了，耕者已不多见，但大家都兢业工作，恪守信用和秩序。
　　商洛的祭坟仪式是先挂纸，再祭拜，后祭酒和响炮，祭拜中尤见人的虔诚，礼俗中也能见人的道德和情感。以前总是在文字中感知先生的思想，写过《贾平凹对传统儒释道思想的接受》，主要通过他的文字来追索他对传统的态度。其实，儒家的思想更多表现在他的日常行为上，在“挈行修善”上，是无意识的流露，而这恰恰也是传统文人日常行为中非常重视的一部分。他喜欢的三苏——苏洵、苏轼和苏辙，他们个性独特，作诗浪漫洒脱，但注重日常品行的修炼，他们的文章风格在老庄，但思想的根基却在儒。贾平凹老师也是这样的，以儒为根基，用老庄的作文之法，两者协调，有文化的底座，也写出了华彩篇章。
　　饭桌上，先生拿了一个锅盔，给弟弟掰了一块，等到吃酸菜面时，是弟弟先站起来，给哥哥舀了一碗面，又忙着给哥哥张罗换个大碗，眼前不禁浮现出兄弟俩小时候拾柴时的情景。中午等候先生回来时，和贾栽凹老师谈起他们小时候的生活，谈起贾家老一辈的有兄弟十个，侄子辈的已经有了三十多个，我还误把贾栽凹老师的堂侄当成了他的儿子，他们贾氏族人，站在一起很是相像。
　　先生本人谦逊低调，自中午十二点回来，到下午三点钟，中间没有停歇，路边碰到游客，还有亲戚们的问候，他是有问必答，还有签书和合影。记得第一次和先生合影时，是在几年前的晚间，后来常和学生、朋友谈起合影的感受，感觉站在旁边的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那时，读过一点《道德经》，是说个人的品性修炼到一定程度会如婴儿乎，对旁边的人皆用极柔软和温柔的态度视之。后来读到汪曾祺老先生对贾平凹的评价，说他是一个平易淡泊的人，稠人广众中总把自己缩小到最小限度，这说的也是日常行为的修炼所达到的境界。李老师和先生交往多年，他说，任何一个人和先生交流说话都是自然亲切的，不会有盛压和胁迫的感觉。其实，我们平常见得多的是以气势压人，有借此来掩盖中气不足的一面，人还得在日常行为中修炼，如同先生一样，既要耐得住颇烦，也能聚精会神守得住定力。
　　和先生一块回来的夏雨说，先生不像有些作家，写起来很痛苦，他在进入状态后写得很快，写作对他来说是愉悦的，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感觉很灵敏的作家，也源于他能融会贯通，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人。找先生指导，主要是为手头的《贾平凹文学纪传》的写作体例而来，涉及作者本人的创作过程，先生看得很认真，听得也仔细，说的是七八十年代的事，恍惚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先生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耕耘了50年，近在眼前的作家仍然神清气爽，精神饱满，文学一定意义上是可以从内到外涵养人的精气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