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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5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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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 床
鱼在洋
文章字数:3252
  1
  36床,去手术室!一个有轮子的床,吱吱响着停在病房门口。一个拿着病历夹的护士,用普通话吆喝着。
  换上一身病号服的老父亲,被我和妹妹抬到病床上,在住院部10楼的楼道上往前推。护士说只能一个人,我推着老父亲。他的头朝前面,脚在我这边,楼道上人来人往,我生怕撞到别人。
  去手术室有专门的电梯,有专人守护。下到五楼,穿过一行又一行排队看病的人,又进电梯。床很长,掌握不好会撞了父亲的头。有轮子的床吱吱呀呀响着,又出了电梯,来到了五楼手术室前。有十几张床并排放在那里,病人们都穿一样有道道的病号服,分不清男女,看不清年龄。
  手术室的门关着。门一开,就有护士出来喊叫,谁谁谁。他的儿女们马上把人推过去,护士接过手,推进了手术室,门关上。
  不一会儿,叫老父亲的名字。我推过去,对父亲说,不要紧,小手术,没事的。父亲没有言语。手术室的门关上了,一颗心却悬了起来。
  老母亲和两个妹妹急匆匆赶来,她们得等电梯。我说,刚刚推进去了。
  手术室的门外,南边还在装修啥房间,电锯吱吱的响声让人瞀乱。那些站着的、坐着的亲属们,脸上都是焦急的、不安的。
  有个甘肃来的40多岁的黑衣女人,手中袋子里有几个馒头,把老父亲刚推进去,一会儿又被推了出来。听大夫说她88岁的父亲,有多种瞎瞎病,没法再动手术了。女人面无表情,弯腰推床。那个大大的带轮子的床,又吱吱呀呀地向前滚动,她消瘦的背影上,好像写满了孤单无奈。
  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要是我也活得那么久,病得那么重,让我女儿这么推着,心里该是多么的无助,滋味会是多么凄凉。还是娃多好,我们姊妹几个,老人动手术时,四五个人等着照应。到了我们老时,重现的一定是刚刚看到的场景。
  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一个动手术的都推了出来,他们的穿戴都一样。有一次我以为父亲出来了,跑过去一看是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醒了,她的儿女们一脸欢笑。老母亲坐在椅子上,一脸熬煎。我和两个妹妹、妹夫站在手术室门前,心里都有点着急,但都不想说出来。
  十二点三十分左右,手术室西边门半掩着,我看见一些穿着紫色衣服的医生,像工地上民工一样,蹴在楼道吃外卖。填填肚子又得干活,谁都不容易啊。
  门开了,那个声音沙哑的何大夫出来了,她是主治医生,她说马上好了。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老父亲被推了出来。半麻醉,人还清醒。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推着吱吱呀呀响的床,又在楼里拐东拐西,上到了病房。大家抬着把老人放到了病床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2
  大医院像当年的国营商店,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你爱来不来,我不愁没人上门。有真货就像有本事,人家牛气你没脾气。
  医生找我谈话,我急匆匆赶来,却没见医生。我干等无聊,面前有个病历夹,刚揭开,一个实习的小姑娘医生就训我,那是病人的隐私,不能看。我说,没看啊。她说,你懂不懂规矩?我躁了,都退休了还受这气,刚要发火,被老母亲拉住了,说,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吵架的,让医生不高兴,你能有好果子吃?
  我咽口唾沫,只好忍了。何大夫来了,她声音沙哑,脾气好。她拿过桌上的心脏模型,耐心给我解释。她说,你的老人安起搏器,治不了房颤,也治不了脑梗。你还安吗?我说,总有用吧?她说,安起搏器,只能让他心一直跳,让他的脑萎缩延缓,不要指望一个起搏器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我点点头,在一堆文件里,签了几次我的名字。还专门抄了两句承诺的话,我知道并愿意承担手术风险。
  老父亲86了,每年都要住一两次院。去年四月,在西安四院,治好了一只眼睛。冬天在商洛中医医院住院时,又发现心脏间歇4秒。小妹是学医的,她咨询了多次,坚持要装起搏器。她说,心脏有4秒是停搏状态,这就是临床危急值范围了!而且会越来越严重,突然出现晕厥,如果救治不及时,根本就救不过来。
  商洛和西安很近,动手术这种事情,好多人选择上西安,人家医术高么。
  脾气好的没本事,脾气不好的本领大。我们四个一商量,就到了交大一附院。小妹在这里有认识的人,提前约好,一来就住上院了。病房里一个河南人装支架,一个西安人也是检查支架。装起搏器的人就我们一家。墙上写着一级护理,其实就是量量血压,送点药,输点液,不如商洛护士热情。
  晚上去做CT检查。在外科大楼的一楼有五六十人,排队叫号,打加强针,在检查室前又排队。大医院就是这样,连周日晚上人都这么多。
  3
  老人住了院,晚上陪床。我对二妹和妹夫说,作为儿子,我陪老人是应该的。我退休了没事,你们还要上班,不要争。
  面善的关中男人正在拖地,他说,他们有陪护床,一晚10元,我预付了30元,准备先睡几晚。刚拉开,母亲嫌被褥脏。二妹从家里拿来了一个折叠床,还有一个睡袋。我在父亲床边的墙角,挤挤卡卡支起来。
  折叠床太小,睡袋当被子又当褥子,长腿总是放不下,悬在空中很不舒服。一连六个晚上,我都吊着半条腿,蜷着身子陪床。孝顺两个字说出口容易,做起来好辛苦,陪床的日子更难熬。每晚七八点的时候,病人们都准备睡觉了,早上六七点他们又醒来了。有的人打呼噜,先像开火车,后又紧急刹车,忽急忽缓,好像让人卡着脖子,又与人拼命撕扯,吵得人一夜没法睡。翻来倒去眼还睁,夜半三更盼天明。睡不着的滋味,比床上的病人还难受。
  妹夫老冀几次要换我,我说,没事,我不上班,白天休息。就这样,我晚上陪床,白天80多岁的老母亲来换我,我就去二妹家休息。
  西安的地铁,八点多的时候,人像拥葱,看着那些年轻人急匆匆的背影,想想他们也不容易。
  老父亲动了手术,安了起搏器。当晚,老母亲一再交代,不能让他坐起来,不能翻身,不能用手摸左边胸口。上厕所也得床上解决,24小时之后才能动弹。
  我去医院门口买了尿壶。晚上又是四五次给老父亲接尿,生怕他坐起来。迷糊一阵,仄起身,看他安静平躺着,才放下心。一连几晚,61岁的小老汉陪着86岁的老老汉,我和老父亲真像歌曲里头唱的那样,一对沉默寡言人。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又说了很多。
  4
  天黑了,老父亲说,我没事,你下楼转转吧,睡觉时再上来。
  住院部的电梯,总是人挤人。专门有两个工作人员指挥,拉红线,让人们排队。两边队伍一排都有五六十人。有坐在轮椅上的,有身上写美团外卖的。东边电梯从10楼开始到顶,西边电梯只到10楼。上班时间,电梯排队总得耽搁一二十分钟。电梯里人贴人,香水味、臭汗味让人难受。晚上,电梯上人少了,空荡荡显得很大。
  小花园里有吸烟区,坐在木椅上,点上一支烟。每个凳子上都坐着人,操着各地方言,他们估计也是陪床的,像我一样出来放风。白天,阳光从树梢里照下来,这里像个口袋公园。晚上月光洒下来,朦朦胧胧的,我看着满楼亮着灯的窗户,心想,医生们也不容易。
  这些日子,急性子的我,学会了慢慢等待。有的事情是急不得的,就像没法睡觉的夜晚等着天亮,天总是不亮一样。
  大医院总是这样,床位像学位,紧张得很。做了手术三天就让你出院。在一楼大厅结算了住院费,给老父亲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我们一家人坐上网约车的时候,阳光显得特别明亮。
  天有点热了,街上的人穿上短袖,神色怡然。医院依然人来人往,都是一脸愁容,带着希望而来。正如鲁迅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得病。病了的时候,总是要上医院的。这些年,老人老了,总是在这样那样的医院里来来往往。见到了太多好的医生,也碰到了太多不好的护士。我也慢慢理解了大白们的不易,谁去看病都愁眉苦脸,长期待在医院那样的环境里,心理需要多么的强大。
  人从医院出生,又在医院死去,来路也是去路。谁都不想与医院再见,却总是在病房里相见,尤其是人老的时候。人挤人的电梯,带轮子的床,乌泱乌泱的看病人,也是一种无奈人生,一种活着就得忍受的疼痛。
  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比躺在医院的床上幸福。家里的床没轮子,安稳得能做好梦。医院有轮子的床,通向的是与病痛厮杀的战场,后果悲喜难定。
  人生就是这样,在与病痛的纠缠里一次次前行。医院是一个谁都得多次坐上的考场,陪床只是孝顺考试的及格线。
  中国已进入老年社会,我们这些60后也无奈地老去。白发浪潮考验亲情,考验人性。亲情的考场,及格容易,优秀太难。
  爱国爱家,先从爱身边亲人开始;爱身边亲人,先从爱老尊老开始;爱老尊老,先从老人住院耐心陪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