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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5月1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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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爬上树梢梢
邹小芳
文章字数:2075
  夕阳掉进山旮旯,暮色开始苍茫起来,寂静的村庄,透露着某种诡异。
  我们从黑洞洞的土房子里跑出来,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像用力攥着一颗要蹦出来的心,直到那两扇笨重的木门“吱嘎”一声合拢,我们忽然就不害怕了,似乎一切黑暗都被关进屋内。
  我和哥哥头挨着头,背靠着门框,在门墩儿上坐着,开始等月亮爬上场院边的柿子树,等挑着沉沉的麦捆,踩着月光的影子回家的父母亲。
  那是多么焦急而漫长的等待啊!
  月亮迟迟不露脸,天上挤满了小星星,我和哥哥比赛数星星,他会找到一颗最亮的星为坐标,他从东边数,我从西边数,数着数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倏忽不见了,而分不出胜负的比赛又是那么无趣而乏味。我们便奔向大场,地里收割回的麦捆子,堆积成小山,我们因地制宜,用麦捆子垒成了一个大鸟窝,然后将各自的身体全部舒展在鸟窝里,麦子上滞留着白天太阳炙烤的余热,我们像是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麦香,似乎每一个呼吸都是那么甜美、纯净和自然。这时,萤火虫会频频光顾,耳膜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而那隐约的村庄、模糊的田野,黑的兽脊似的山峰,在夜色里不再诡异,反而有几分生动。
  月亮出来了,星星就一点点暗下去,我们的目光便聚焦在场院边的柿子树了,看月亮踩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纹路,摇晃着身子,不紧不慢地往上爬。有时它会久久逗留在树杈上,有时又藏匿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似乎故意在挑战我们的耐心。
  父母什么时候回家?我缠住哥哥问。
  “等到月亮爬上树梢梢,父母就从地里回来了,别怕,我陪着你等。”哥哥信誓旦旦。
  我一直沦陷在哥哥的这句话里,于是就更急切地盼着月亮爬上树梢的那一刻,可那时的我,又怎么懂得父亲母亲是在接住月亮的光亮带领我们奔向生活的光亮。
  “麦黄快割——麦黄快割——”空旷的夜里,布谷鸟声声催促,牵动着每一位土里刨食人的心绪,在这场与时间赛跑的较量中,我的父亲母亲必须争分夺秒。天刚破晓,院子里就有了霍霍地磨镰声、扁担的吱呀声、伴着鸡鸣狗吠和父母忙乱的脚步声。当一切归入沉寂,而我们还在炕上做着香甜的美梦,父母就去地里割麦子。房子建在沟沟边,土地开垦在山梁梁,一趟就是好几里,他们舍不得把时间耗费在山路上,一整天顶着烈日,忍着饥饿在地里挥汗如雨抢收,他们担心成熟的麦穗被暴雨侵袭,被野兽糟蹋,趁着月色,那些沉甸甸的麦捆子,晃悠在父母的肩上,他们挑起的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一家人全部的希望,我似乎看到父母每向回家的方向挪一步,月亮就朝着树梢爬一点点。
  那晚的月亮有些赖皮,把夏忙的夜拉得那么长。哥哥用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来消磨时间,渐渐的,听得我有些困意了,眼皮子越来越重。后来,我终于沉沉地睡去了,在等着月亮爬上树梢的间隙里、在等着父母回家的渴望里,在被夜晚越来越浓重的湿气包裹的“鸟窝”里沉沉地睡去了——
  我不知道这时哥哥已悄悄离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鸟窝里,而他的离开让整个村庄发生了一件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让所有人当时流着眼泪后来又笑着说的故事。
  我是被父亲从麦捆堆里拎出来又摔在地上疼醒的,我的眼泪还没来得及从眼眶里蹦出来,母亲急切的呼喊铺天盖地朝我打来:“哥哥——你哥哥——他不见了!”我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看清月亮已完全爬上树梢梢,而母亲的脸,汗水和泪水纠缠在一起,像月光一样惨白的脸。我指着我们搭建的鸟窝:“我睡着前,哥哥就躺在我身边,还讲故事呢!”
  父亲母亲把满场的麦捆子翻了底朝天,还是不见哥哥的踪影,家里家外。房前房后,但凡能塞进去人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村邻,大家奔走相告,寻找哥哥的队伍越来越庞大。那一晚,村村落落,沟沟渠渠,哥哥乳名的呼喊声弥漫在空旷的夜里,久久不散。
  折腾到天亮毫无结果,大家的心里都有了一个一致的结论,那就是狼叼走了,更合理的解释是为了保护妹妹让狼叼走的,只是谁也不忍心说出口。
  就在全村人一边哀伤哥哥的不幸一边庆幸我活着时,而我的哥哥,从场院边的一个卷着的席筒里爬出来了,那里藏着的,从父母亲手中一粒粒落下来的白天晒过的、滚烫的粮食。他伸了个懒腰,抖落头上身上沾满的麦粒,脸上也被麦粒硌成了麻子窝儿了,看上去有些滑稽。显然,他对昨晚的事一无所知,似乎也忘记了要陪妹妹等到月亮爬上树梢梢的一句誓言。
  母亲扑上去,抓住哥哥衣领,用尽全力推出去又拽回来,然后紧紧地拥在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一晚倒是睡得香啊!”是啊,谁能想到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美美睡觉的地方!
  那时的我,还体会不了大喜大悲,我只知道我的哥哥毫发无损。他还会继续延长我童年里那些啼笑皆非的故事,比如明明驮着我在旷野里飞奔几里地,才发现肩上空空如也,再转身去寻找摔得鼻青脸肿的我。又比如明明在装满黄豆秆儿的架子车后面推着走,一不留神就坐到黄豆秆上去,任凭我在前面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劲儿他却在后面偷着乐,当然在委屈去告状后他也少不了一顿棍揍——
  后来的后来,我和哥哥先后离开村庄,各自奔忙在不同的城市。在每一个有月亮夜晚,我会独自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等候月亮爬上树梢梢。只是,月还是那轮月,树却不是那棵树了,心境也再难回到从前的心境了,而那些长长短短的故事,总让我频频回头张望,然后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