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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7月2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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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的村庄
吕丽霞
文章字数:3057

  清晨六点,太阳“噌”地翻过牛头岭,把晨曦洒向南山半抱、烟岚笼罩的荷塘。一只蜻蜓扑棱着半透明的翅膀,落到将绽未绽的粉荷的尖尖上,对着荷花悄声私语。亲密的模样惹得池塘边刚刚爬出洞的蛐蛐眼红,张嘴翘唇,发出“啾啾”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起床的哨声,于是,风儿迈开了脚步,荷花荷叶舒展开腰肢,青蛙开始了合唱,垂柳扬起了丝丝缕缕的头发。“吱呀”一声,清风街上的第一家木板门打开,池塘上的薄纱瞬间落下,古镇走进了新的一天。
  (一)
  来棣花的人都知道,到棣花古镇,必定要游览贾平凹老宅,赏千亩荷塘。
  游人有多少?贾平凹老宅那对着笔架山的门槛,每天被数不清的脚跨过;东边书房里,其弟贾栽凹茶台上的烧水壶一天到晚咕嘟个不停,茶杯撤了一批又换上一批。到了节假日,清风街上摩肩接踵挤挤挨挨一天到晚闹哄哄,荷塘边的人比塘里的荷花还多,游乐场里的孩子比地上的蚂蚁还多。
  棣花,一个普普通通的陕南小镇,几千年来,只是活在被称为诗歌之路的商於古道里,在诗人和被贬官员失意或孤寂的诗文中偶尔闪现,如一缕萤光。四十多年前,贾平凹穿着布鞋,从这里出发,过商州,经蓝田,一路走进古城西安。
  文学血地的滋养,记录家乡是作家的一种本能。《商州初录》《高老庄》《高兴》《秦腔》,紧随着作家的笔触,棣花不再是中国地图上放大无数倍才能看到的一个地理名称,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一段段爱恨纠缠的故事。在他的笔下,棣花人嗜土地如命,日子清苦却乐观仁义,环境肮脏却内心纯净,虽然,故事里有着上席用木鸡木鱼维持体面下的贫困,有上西安夜宿黑龙口尴尬下的偏僻,有见了城市人说话捋不直舌头的羞涩和自卑。
  那几年,棣花像秋天里发黄干枯的鸟巢,一点点被掏空了。人们就像一只只雏鸟,展翅飞向了外面的天际。一年到头,在春节这段全民狂欢的日子,带回来或薄或厚的钞票,带回来了低腰牛仔、黄头发、彩电、音响和城市的BP机,喝酒、吹牛、侃大山,打架斗殴,歇斯底里。曾养育了一方坚强果毅勤劳善良的百姓的村子,平日里荒凉近于荒芜。繁华的老街凋零了,家家木板门上了锁,大部分人搬到附近的塬上居住,整条老街踟蹰着三两个瘸腿拐脚孤寂的身影,除了水田里种了荷花,大部分旱田都长了草。
  (二)
  时光拥有一双魔术之手,沧海桑田,棣花瞬间变了模样。二十一世纪的第十四个年头,丹凤县在贾平凹老宅及周边村子建起了棣花古镇景区。景区有贾平凹老宅,有荷塘,有清风街上的各种造型的雕像,演绎着白雪夏风们的故事,还有二郎庙和宋金街的传说。棣花古镇慢慢地火了,一下子火到了现在。
  那日,沐着秋阳,怀揣一缕荷香,走进荷塘畔的刘高兴家。与一般民居毫无二致的院落里,秋葫芦毛茸茸透着可爱,憨柿子红着脸羞涩甜蜜,花儿齐齐仰着笑脸,空中蜂飞蝶舞。七十岁朝上的老爷子,身着一件灰汗衫,正在大书案上练字。见了南方媒体的客人,笑得呵呵呵。客人问:“您还练字呢?”高兴手下的笔飞龙走蛇,口中答道:“练呢!三天不学习,赶不上贾主席。天天练!”
  这个过了大半辈子穷苦日子的老农民,喂过猪、当过厨师,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卖过煤,收过破烂。如今老了,借着发小贾平凹的那本《高兴》出了名,上了电视,见了省市领导和各路文化名人,口齿伶俐,机智幽默,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怯场。十年前,家在景区的他布满老茧的手松开攥了一辈子的锄头,拿起了笔头。如今,不仅出了一本书,还坐镇家中天天练怀素体,卖书卖字。有人好奇,问他这一摊摊的收入,他神秘地一笑,反正,比一个职工的工资高!
  清风街修旧如旧,黄泥巴墙,青瓦屋顶,高高的屋脊,街道青石条铺就,隔一段就堆着个大水瓮,瓮中睡莲懒懒地卧着。街边清浅的水渠里有丝丝蔓蔓的水草,有红的黄的小鱼拖着蓬蓬裙游来游去。宽大厚重的木板打开,是一家一家五花八门的小店。店主大多是去而复返的老住户,憨厚、热情。周家谷酿居于其中,店主周存良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南来北往的游客聊天,请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品自家酿的苞谷酒,看一个个大姑娘小媳妇喝得面若桃花,看沉默寡言戴眼镜的文化人喝得面红耳赤豪气干云,他便头向上扬30度,咧嘴直乐呵。看他那豪爽大气的样儿,问他,老哥,一年挣几万?他往前凑了凑,扎手罩到耳边,悄声说,还几万哩,没个成十万,都不够老哥喝酒!
  (三)
  清风街的背后,便是千亩荷塘。时值九月,那灿若星汉、一池诗意的荷花隐去,只剩下背阴处零星的几朵,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端庄大方地担下迎接宾客、配合拍照的重任。荷塘里大片大片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荷叶顶着拳头般大小或绿或褐的莲蓬,清爽的秋风吹过,满池荷叶翻飞,莲蓬摇曳,别有一番风味。荷塘中间东西向开出一条蜿蜒的水路,水上有船,船上有船娘,穿着当地蓝花花土布衣服,头上包着蓝花花包巾,眉眼如水,一边缓缓地撑着船,一边轻启朱唇,唱起了清灵婉转的民歌。听得正在荷叶下捕鱼的画眉鸟儿“噌”一下翻上荷叶,站到离她不远的最大最圆碧绿如伞的荷叶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歪着头,“唧唧啾啾”,声音清脆悦耳,仿佛要与船娘一较高下。船上三两个长发飘飘,头上珠翠摇曳,轻纱裹身,手持苏绣扇子的年轻女孩被这有趣的一幕惹笑,细碎的笑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染金了船前船后的水,水面上波光粼粼。
  七十多岁的周群娃在自家后院晾晒辣椒,用的是闪着银光的新芦苇席,席上一片红艳艳,她自己却在那棵大柳树下的躺椅上迷糊了。听到熟悉的歌声,扶着扶手坐直身子,手搭凉棚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一眼,自语道“今个儿换成根生媳妇驾船了!”后院接着荷塘,她每天一抬脚,一迈腿,就在荷塘边上。前门临着清风街,儿子媳妇在街面房里开了个小饭馆。这里是她的天地。眼看着当年老伴天天在泥里摔打的收成不大的地种上了荷花,修成了景观道,建上了凉亭;眼看着原来肮脏衰败的村子成了个大公园;眼看着根生、水娃、翠花、芳霞这些当年光着脚、衣服遮不住羞丑在老街乱跑的娃娃如今成了小老板、景区管理员、船娘,老人心里舒坦了,她笑盈盈地和不时从她家后院走过的游客打着招呼。
  ——你家真美啊!
  ——噢,美木。住公园里了。
  ——老太太你太有福气了,家里的房比城里的别墅还美。
  ——啊哈哈。沾了景区的光了!咱这里一直苦焦,现在日子是戳了喜鹊窝,喜呱呱。
  景区修得漂漂亮亮,清风街的人回来了,短短的一条街,二十多家人做起了生意,土特产店、农家乐、旅游纪念品,沉寂了十多年的打苞谷花的张老汉,也在自家门前支起了他的家伙什,时不时地传出一声喜庆的“嘭”声,苞谷花的香味儿染了半条街。
  这世道变得太快!这是他闲暇之余和老伙计们最多的感慨。遥想那几年,城里人来老街道,留在烂泥地里的皮鞋印他们都要看几天稀奇,娃娃们拖着鼻涕跟在人家身后撵还遭嫌弃。现而今,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经常见,看到他们大惊小怪地围着街道上的雕像或在雕花的木窗木门前一边惊叹一边照相时,他们会不屑地来上一句——没见识!
  更多变化藏在细微平凡的日常中,年轻人已开始“hello,hello”地和外国人做生意,街头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能做出正宗的手磨冰镇美式咖啡。
  景区的东边是宋金街,烟火气与鼓乐、秦腔交缠,身体与精神同时在这里得到给养;往东南,是万湾的水杂果采摘园,那里还有远近有名的农家乐集群;往北的坡塬上,万亩葡萄园围着水转,在山上形成一道又一道绿色弧形的水纹,颇为漂亮。水纹的中心,圈着葡萄酒庄,每到清早,一群群工人从绿树掩映的村庄走出,走进葡萄园,走进葡萄酒庄;往西北,是核桃主题公园,高档民宿、露营地、采摘园、游乐场、动物园,星罗棋布,点缀在山山峁峁间。
  一泓水、一池荷、一条充满文化意蕴的古街,一片又一片的产业集群,景区渐渐与周边的村庄连成一片,相互交融。
  从文学里走出来的村庄,越来越大,越来越美丽、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