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白相间的鸟从我面前扑棱棱飞过，落在山间栈道扶栏上，就一动不动了。
　　我蹑手蹑脚走近它，清楚地看见了它的小黑脑瓜、黑脖子、雪白肚腹和一双小黑爪。再走近，近在咫尺，我清楚地看见了它圆溜溜的黑眼睛，正认真地看着我。再走近，它依然一动不动。
　　是一只一掌半大小的喜鹊。是一只傻喜鹊吗？
　　我试探着伸出手，下一秒，不是我以为的惊恐飞逃，而是它向我跳了一跳，与我更贴近了。小喜鹊看着我手，小脑瓜左歪歪右歪歪，像是在找寻什么。
　　“小喜鹊，你渴了吗？”我从旅行包里拿出矿泉水，倒在瓶盖里，递到小喜鹊嘴边，它低下头，小尖嘴儿伸进瓶盖，一口一口啄喝。
　　我蹲在地上，手在包里急切搜寻着，小喜鹊一跳一跳围着我，盯着看我手。我多希望此时包里有块面包什么的，可只找到仅有的一块奶糖。
　　我扒开糖纸，用指甲掐下一点儿奶糖，递给它。
　　小喜鹊歪着小脑瓜，小尖嘴在我两指间精准地啄去那小点儿奶糖。我再掐一点儿奶糖，它又歪着脑瓜，精准啄食去。小喜鹊歪着小脑瓜精准啄食着，好像生怕啄到我的指尖。
　　我突然觉得这只小喜鹊特像我的宠物泰迪狗狗，一样的和人类友好，一样的通人性。
　　这是一段通往山顶的盘山栈道，游客不多。路过的一个当地老人对我说，这只喜鹊已经在这停留一周多时间了，它好像翅膀受伤了，飞不高飞不远找不到食物，这一周多时间，它全靠向路人讨要食物维持生命。
　　小喜鹊吃了糖，一定又会渴，我又往瓶盖里倒了点水。小喜鹊在我身边蹦跳了一会，见我不再给它吃的东西，它叼起装着水的瓶盖就飞。小喜鹊飞得不高，刚刚高过我头顶。
　　我仰脸看它，小喜鹊叼着的瓶盖里的一大滴水打在我脸上。
　　我激灵一下。许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仰着头，也有东西这样打在我脸上，但不是纯净的水，而是一小坨热乎乎的鸟屎。
　　许多年前，还没上学的我有个外号，叫“野丫头”。这外号，是我常和家附近一帮野小子在一起野而得。
　　我家附近有一片树林，我和这帮野小子是这片树林里的“杀手”。
　　我和野小子们用弹弓打鸟，我打不准，从来没从树上打下来一只鸟，经常是不小心惊飞了鸟们。野小子们不让我用弹弓打鸟了，让我负责发现鸟，鸟悄地告诉他们。
　　我们天天在这片树林里和有鸟的地方游荡，野小子们练就了精准的弹弓射术。每当我鸟悄告诉野小子哪有鸟，野小子一弹弓射下鸟，我就像离弦箭冲过去，捡起或死或伤的鸟，原地转圈哈哈大笑。
　　鸟就是我们的猎物，猎人对猎物没有怜悯。野小子们把没打死的鸟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被摔在地上的鸟血肉模糊。
　　吃鸟肉是平分。我们一起把死了的鸟身上糊上黄泥，拿到黑小子家，放在他家灶坑烤。估计烤熟了，扒下黄泥露出香喷喷的鸟肉，分食猎物的快感，让我们更有捕杀鸟的动力。
　　有一天打鸟归来，黑小子突发奇想，今天咱们换种吃法。黑小子组织我们就地挖坑，他找来家里的干柴放在坑里。黑小子说，一会把那些没死的鸟直接扔火里。野小子们欢呼，我也跟着欢呼。
　　火点着了，死鸟入火的声音沉闷，扑通一个，扑通一个。入火时还扑腾一两下，发出一两声叫的，这是重伤和轻伤的鸟。火舌舔到羽毛，火嘴张得更大……
　　我正看得出神，黑小子手一抛，又一只鸟扔向火堆。就在这只鸟将要入火堆的刹那，它突然一个转身，带着烟气划出一道弧线朝我头顶飞过来。
　　一坨鸟屎打在我仰起的脸上，热乎乎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站在我头顶。
　　野小子们喊：“别动！”我一动不动，野小子们向我围拢过来。有的想用一只手抓，有的想用两只手扣，野小子们张牙舞爪地向我靠近。
　　这只鸟在我头顶来回转圈，蹦蹦跳跳，小爪子轻轻叩击我的头，啾啾地哀鸣着。
　　我突然反应过来，哇一声大哭。
　　我边哭边伸出手，手指像机关枪扫射扫指着野小子们失声大喊：“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那一刻，我仿佛就是被野小子们围攻的那只鸟，那只鸟就是我，我的哭喊就是鸟的哭喊！
　　野小子们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喊惊呆了，原地站着，谁也没过来。
　　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触碰头顶这只鸟，它居然没有像刚才从火边逃生那样飞逃。它没动，我用双手轻轻把它捧下来。
　　它在我双手中瑟瑟发抖，肚皮毛血迹斑斑。我看见了它的一双黑眼睛——圆圆的、惊恐的、可怜的黑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一只鸟的眼睛，突然心里一热，生出怜悯。
　　我把它带回家，放在空纸盒箱子里，用小碗装上水，在纸盒箱里撒上小米。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从纸盒箱缝隙看它，我经常一下午趴在纸盒箱边看它。
　　小鸟的伤渐渐好了，眼神却越来越暗淡，它常缩着脖儿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知啥时起，我喜欢上这只鸟。想放走它又舍不得的犹豫，就像按在水里的皮球，刚按下又浮上来。
　　终于，一个晴而空的下午，我打开纸箱，小鸟一跃而起扑棱棱飞走了。
　　我再也没和野小子们去打鸟。
　　一天下午我路过那片树林，看见几个孩子围蹲在一起，他们用细树枝拨弄一只被揪掉翅膀的蜻蜓。蜻蜓朝前爬，他们给它拨向后，蜻蜓向后爬，他们又拨向前，蜻蜓疲惫无力地乱爬。
　　我心底突然涌出超出我当时年龄段的悲哀。我走过去，一脚把那只蜻蜓踩死了。
　　我不愿再去那片树林。
　　我呆呆地望着站在低枝丫上的喜鹊，缓过神来，转身向山顶走去。
　　再见到这只喜鹊时，是在下山的栈道边的树林里。它正被另一只喜鹊追啄着，它怎么飞也飞不高，只能凄惨地叫着逃跳着……
　　我急得团团转：小喜鹊，你的翅膀快快好吧，只有自己翅膀硬了，才能远离伤害。
　　翅膀硬了就真能远离伤害了吗？若是遇到当年的野小子们呢？
　　一想到这，我不寒而栗。这一刻，我仿佛又变成了被野小子们围攻的那只鸟，那只鸟就是我，我的哭喊是鸟的哭喊！
　　“爸爸，你看，这么多小麻雀。”我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几只小麻雀正啄食小女孩扔给它们的一块面包，小女孩笑得眼睛弯弯的。
　　“现在的麻雀都不咋怕人了，爸爸小时候总拿弹弓打家雀儿，家雀儿被我们打得都可贼了，可不像现在这样。”小女孩的爸爸说。
　　“家雀儿是啥鸟？”小女孩仰起天真的小脸看他爸爸。
　　“家雀儿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小麻雀呀。”小女孩的爸爸笑着抚摸小女孩的肩头。
　　几缕透过树缝隙柔柔的阳光，地上蹦蹦跳跳啄食面包屑的小麻雀，望着小麻雀的男人和小女孩，形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画卷。
　　如今，人们越来越重视生态文明建设，在我家小区几棵树下，经常能看到人们投喂给小麻雀的小米。小麻雀们呼啦啦从树上飞下来啄食，有人路过，要等到离它们很近才呼啦啦飞到树上，不等路过的人走远，又呼啦啦飞下来啄食。
　　人鸟相依，和谐相处，彼此自在，共生共存。
　　人与自然臻于和美，阳光柔柔的，驱散我心里的阴霾。伤愈后的小喜鹊，会尽情享受这没有人类伤害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