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我在商山脚下呱呱坠地。母亲分娩艰难，我出生后竟无啼哭，亲友们慌了神，以为我命不久矣。好在父亲从山下请来的接生婆及时赶到，她一把提起我稚嫩的双腿，用力拍打小屁股，终于唤醒我人生第一声啼哭。这段惊险的出生经历，是小姑后来笑着讲给我听的。
　　这里是我的故乡——一个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村民皆为同姓宗亲。追溯往昔，是曾祖父的祖父为躲避饥荒，从丹江岸边的堡子村迁徙至此。他见此地土地平坦，便认定开荒能有收成，于是拖家带口在此扎根，成为家族记忆里最遥远的根脉。
　　老宅院里，两棵杏树与一棵槐树并肩生长，它们在我记忆中始终高大挺拔。春日杏花如雪，夏日浓荫蔽日，秋日槐叶沙沙。儿时个子矮，够不着杏子时，就用石块、木棍敲打树枝；稍大些，便猴儿似的爬上树摘杏。槐树树心的鸟窝，藏着我童年的“意外之喜”，隔三岔五就能掏出几颗鸟蛋，在灶膛里煎得金黄。
　　走出院子，两处打麦场承载着麦收时节的忙碌。父辈们肩挑背扛，将麦子堆成小山，待烈日晒干后，套上牛，拉着石碌碡一圈圈碾压脱粒。磨面时，还要忍受牛虻叮咬的奇痒。那时家里养着鸡和猪，一头牛由两家合养，牲畜的叫声、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乡村特有的生活乐章。村里两棵古树，一棵两人合抱的柿子树，一棵三人环抱的杏树，这两棵树枝繁叶茂，每年都硕果累累，在饥荒年代，它们的果实养活了几代人。
　　地里种的蓖麻和棉花，是生活的重要物资。炒菜用的油，来自蓖麻籽；奶奶则将棉花纺线、织布，做出带着靛蓝条纹的粗布床单，还能用棉线纳出结实的鞋底。她那双三寸金莲，脚趾扭曲蜷缩，每次看她修剪脚指甲，我都感叹这陋习对女性的残忍。
　　赶集是我最期盼的事。我总爱光着脚丫子，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蹦跳，被烫得龇牙咧嘴。奶奶会把攒了许久的鸡蛋拿去供销社换钱，再买回生活必需品。每次她都会给我买个小玩具，或是一碗爽滑的凉粉、几个金黄酥脆的水煎包。可那次赶集的人多，奶奶的鸡蛋票被小偷偷走，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一路上自责不已，那可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那时的村庄，山高路远不通电，煤油灯是夜晚唯一的光亮，外出则靠手电筒或马灯照明。男耕女织，手工劳作，与如今的生活截然不同。家族中，父亲的爷爷辈兄弟三人，老三一家早已迁居外省，断了音信。爷爷的三弟在铁路局工作，后举家搬到安徽阜阳，三婆虽已八十五岁高龄，去年还执意回了趟老家。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到老宅祭祖。曾经繁茂的杏树早已被伐，只剩枯瘦的柿子树孤独伫立；石磨被杂草覆盖，石碌碡半埋沙土中；几堵摇摇欲坠的土墙，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如今的晚辈们看到的，只是寂静的山水草木，而在我眼中，这里依然鲜活如初——土房前嬉闹的孩童、屋檐下悬挂的玉米、柿树下乘凉的乡亲、猪圈里欢叫的肥猪，一切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