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嫩江平原桂子花黄。
　　在铺天盖地的桂花香中，女人找到了丈夫，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她泪眼婆娑地问：“你就那么狠心吗？”
　　教书先生不回答，咬着唇，望着天空，和天空那密密匝匝的桂花雨。
　　“你不要自己的娃了？”女人试图打动丈夫的心，依旧眼泪巴巴地看着男人。教书先生仍然望着天空，花儿的香气飘扬得肆无忌惮，仿佛要把一切遮没。然后，教书先生摆了一下头，脸上露出冷酷的表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你真的爱上了别的女人，再不要这个家了？”女人问，那话里带着希冀和渴望，渴望打动男人的心，渴望男人回到自己身边——你对我说过，一生一世，只对我好，你就忘了吗？
　　女人的回忆，如风，撞在一堵冷硬的墙上，没有一点反应。桂花轻舞飞扬，这是嫩江平原的又一个中秋。
　　“跟我回家吧，求你了！”女人拉男人的手，带着低到尘埃的卑微，“我和娃离不开你，娃都会喊爹了。”
　　男人身子动了一下，用手扶着女人，一声长叹：“你为什么要遇上我呢？”说完扭头转身，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
　　女人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一声长号，坐在桂花香里。男人脚步踉跄了一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一步一步走远了。
　　“老天，你睁眼看看，世间咋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女人哭喊，声如狼嗥，撕扯着人的心。树林后面，男人定定地挺立着，仿佛木头一样。
　　男人抛开女人后，开始也来信，问孩子多大了，知道喊爹吗；问女人成家没有，劝女人注意身体，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过日子。
　　女人回了信，说孩子爹死了，不用喊。当然，说自己不会死守着一棵树，已经找了个男人，就是东头大树下早恋着自己的表哥，两个人两小无猜，现在在一块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死了，人人见了都眼红。还有一件事，女人也没有忘记告诉男人，孩子改姓了，不是男人的姓，是后爹的。信送去后不久接到回信说：“收到信，知道你成了家，我很高兴。”
　　随信，还寄了点钱。
　　女人读了，大哭大骂，骂他狼心狗肺不得好死，说谁要拿昧良心人的钱。把钱扔了一地，然后搂着儿子哀哀地哭，声音如孤雁般哀伤。
　　女人的信里都是谎话，为了报复男人的负心，让男人难受。女人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回到村里，怕孩子受人冷待，拒绝了好心人的规劝，单门独户，一个人拉扯着小孩。
　　一村人见了女人都心疼，都骂男人黑了良心，是陈世美，咋就没有遇见包拯的狗头铡？甚至，族谱中也除了男人的名。大家为族里有这样一个后代感到羞愧、无颜面。
　　女人在岁月中一天天老去，儿子在岁月中一天天长大，男人则在岁月中一天天消失，开始还有信、有钱寄来。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有人说，这小子一定没脸回家，在外面野狗一样流浪。
　　也有人说，就是回来，也要把他赶走。
　　只有女人暗暗垂泪，她的眼前，总有一双眼睛、一副眼镜在晃动，在看着她。
　　“没良心的，你就是不看我，也该回来看看儿子啊。”女人流着泪想。
　　几十年后的一天，已经七十多岁的奶奶，坐在电视机前，戴着老花镜看电视，当时正在播放一个有关东北抗日英烈的事迹。电视屏幕上，教书先生模糊的照片出现了，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眼神坚定。烈士的日记被播放出来，声音很清晰：“当妻子哀求我，责骂我负心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划过一样，鲜血直流，但我必须这样做。为了抗日，我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这一去，可能很难回来——”
　　奶奶忍不住大哭起来，如一个女孩一般。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那场桂花雨，还有花香中那个负心的教书先生。
　　这个教书先生就是爷爷，爷爷牺牲时，二十五岁。那年，奶奶二十四岁，爹才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