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岭封面的家乡，人人都是面肚子。要是两天不吃面，就似两天没吃饭，老觉得心里少个啥，少了雄赳赳的精气神。
　　我就是母亲的手擀面填充着、滋养着长大的。彼时，母亲下地回来。圈里的猪崽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马扒上圈坝嗷嗷直叫。母亲似乎懂得它们的心思，顺手从挎篮抓出一把青草，一扬手就传来狂风骤雨般的咀嚼声。
　　洗了手，母亲开始和面。水里加了少许盐和碱，和出的面团就有了筋骨。母亲和面讲究“三光”，手光、盆光、面光。和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我蹲在灶门生火。她对我说，又不像对我说：“教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意思说，无论做什么事需用心，少偷懒，肯出力；“冬溜溜，夏牛头，不软不硬是春秋。”寓意要学会变通，灵活掌握季节的变化规律；“醒面”是磨合面团的性子，其实也是磨合吃面人的性子，做事要静心思考，不能毛手毛脚的。母亲从一团面的纹理中，就悟出这么多耐人寻味的生活哲理。
　　母亲总会趁着醒面的工夫，把开水灌进暖水壶里。锅里放进用铲尖钓起的一坨白油，丢一把土葱叶、干辣椒、姜末蒜泥，她用铲子翻炒，刺啦刺啦的声响之后，洒进酱油水，腾起一股股白烟，人就掩进白汽里、香气里。擀面杖在母亲的手掌下，简直变成了奇异的魔杖，在面饼上暗暗发力。摊开、拍粉、转向、卷起，一推一拉，掌心在擀杖上左右伸缩，前进后退，如飞鸟振翅。面团先是变成一柄荷叶，转眼就变成一把伞面。接着，母亲端起擀杖两端徐徐“倒车”，一前一后，一张硕大的韭菜叶厚的面伞，在木案上层层重叠，越码越高。她操起菜刀，将面码一截为二，掉个方向，顶刀起步，手起刀落，力道速度刚刚好，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菜刀有节奏地前进，左手有节奏地后退。迅即，双手抓几层面条往前一甩，左右一拢、一提、一抖，一帘长长细细的手擀面便大功告成。
　　有时，母亲开始和面，就吩咐我去菜园掐葱叶。我只吃过葱叶，没吃过葱白的味道。就寻思在苗稠的地方拔几棵，剥了皮，洗了泥，白白嫩嫩的葱白闻着都香，暗自得意。一进门，母亲沾着铺面的手重重地抡过来，屁股上就添上一块刚刚缝好的手形补丁。想想也是，一家人过日不容易，不讲究细水长流，咋中！
　　灶里的火苗“哧哧”地笑着，看我笑话似的。我故技重施，眼皮一紧，眼窝噙满的泪水便簌簌滚落下来，伤心极了。她在未擀好的面片边沿划一刀，把一条又宽又长的面片丢进滚水煮熟，捞进灶脸上的调和碗里打个滚，母亲心软下来说，给你养伤。我暗自窃喜，母亲又中了我的苦肉计。我想，母亲心知肚明。
　　长大后，吃面的机会多起来。四川担担面、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关中裤带面、襄阳牛肉面、武汉热干面、扬州阳春面，每到一处，“面面”俱到。所以陈忠实写的《白鹿原》里，几乎“逢吃必面”，似乎不吃一碗筋道的面，就不算一顿正经饭，就没心思去认真琢磨一件正经事。
　　食无定味，适口为佳。走进超市里，面条千姿百态、应有尽有。干的、鲜的、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有色的、粗粮的，但无论以任何姿态和形式的出现，都逃脱不了轴承冰冷地重复碾轧，统统应该贴上“机制”商标。果腹可以，品味却不可以。
　　如今，我时常回想起来，母亲抡我那重重的一巴掌，似欧阳伦挨朱元璋的板子，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