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冬日
文章字数:1386

乡村的冬,是从山头上那一层薄薄的霜开始的。
夜气还未散尽,晨光却已像兑了水的淡墨,从东边天际挤开一线青灰。推开窗,村庄还在沉睡,只有山醒着,或者说是换了一种更沉静的姿态屹立着,夏日里蓊蓊郁郁苍苍莽莽仿佛要滴下绿汁来的青山,清瘦了,显出一种水墨画里才有的疏朗风骨。山巅的一排排黛青色老松树,针叶上凝着的寒气,像是谁用秃笔蘸了浓墨,重重地点了几笔。一层若有若无的银色的霜,便均匀地敷在山体的阴面,幽幽地反射着清冷的光。光是吝啬的,淡淡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望日头,看得见那团暖意,却触不到一丝温度。
待到日头再升高些,那层银霜便悄悄隐去了,山的面目才真正清晰起来。这时你会发现,山色原来不是单一的:背阴处,是铁一般的青黑;向阳的坡上,还残留着不肯褪尽的秋的韵致。几株野柿子树,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片,却红得愈发惊心,像将要熄灭的炭火,拼尽最后的气力,迸出最浓艳的光焰。这红,落在萧索青黑色山体上,非但不显热闹,反更衬出一种孤寂的,近乎悲壮的美丽。
山间的雾,懒懒地起身,并不成片成片的,而是一缕一缕,从山谷的皱褶里慢腾腾地抽出来,缠在山腰,挂在林梢,给这峻峭的山体,系上几条飘飘忽忽的素白的纱巾。风是有的,但不凛冽,悄而无声地吹着,掠过你的发梢。耳边传来远处林子里松针摩擦的、细碎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的鸟儿短促而清越的啼鸣,像小石子投进幽潭,漾开一圈涟漪,倏忽间又归于无边的静。
丹江的水,瘦成了窄窄的一绺,流速却似乎更缓了。水色成了一种沉沉的、带着墨色的青灰,映着同样青灰的天光,幽幽地,默默地,向着东边流去。水边裸露出来的滩头上,一片片芦苇,早已枯了,焦黄的茎秆顶着些深褐色的穗子,在风里瑟瑟地抖。河岸上的老柳树,千万条柔韧的枝条垂下来,风一过,便齐刷刷地舞动起来,不再有夏日那种招摇和妩媚。偶尔有一两片顽强的叶子还赖在梢头,也已是半卷的、焦脆的模样。
白日的光阴,不知不觉中溜得飞快。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儿的工夫,日头便已偏西,无力地斜挂在西边那座山峦间。阳光成了纯粹的银子的颜色,却没了温度,只是冷冷地照着,给万物拉出长长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这时你再去看山,它又换了一副面孔。夕光为它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温暖的赭石色,那赭石色是浮在青黑山体之上的,薄薄的,虚幻的,像少女颊上无意中掠过的一抹羞红,转眼就要消逝。
山脚下的房屋的瓦顶连成一片深灰的静谧的波浪,几缕炊烟笔直地升起,在无风的黄昏里,瘦瘦的,直直的,像是大地向着天空发出的无声的叹息。
夜晚来得果断而彻底。最后一缕天光被山峦吞没后,寒气便从四面八方、从地底深处涌了上来。星星格外多,也格外亮,一颗一颗,眨着清冷的、洞察一切的眼。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空旷的夜色里传出老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与暖意。这时候,你若静立院中,便能听见一种极细微的、簌簌的声响。那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虫儿早已噤声了。你仔细辨听,或许那是大地在均匀地呼吸,是草木的根系在泥土深处缓慢地伸展,是季节更迭时,时光本身所发出的静谧的之音。
乡村的冬日,便在这清霜,瘦山和人间的微温里,不紧不慢地铺展着。褪尽了深秋的丰腴,像一幅正在晾干的水墨,墨色已定,水汽将散未散,留白的部分,蕴含着无尽的可能。它让你觉得冷,却不至于寒得彻骨,让你看见草木的凋零和生命的轮回。
一切都在收敛,在沉淀,在做一个来年春天的深长而静谧的梦。
这梦是安详的,充满了耐心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