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念　　　 
　　第二天：25公里，从商州区杨斜镇到蓝田县葛牌镇
　　杨斜镇夕阳西下时，我们一行依然在307省道上走着。领队小廖率先走到入住地，请店主人开着车，将我们的行李接走以示“扶贫”，并鼓励我们走完余下的5里地。饥寒和疼痛袭击着每个人，晚上8点多饱腹后起身时，我感觉臀部的肌肉都抽筋了。
　　今天的路程，手机上显示只有22公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两个人买了草帽以备遮阳。
　　我为何不知道商洛核桃
　　第二天的路线，是从杨斜镇出发，继续沿着307省道走8公里到秦岭山脚，然后沿着盘山公路再走7公里，翻过秦岭到达蓝田县的葛牌镇。经过第一天“炼狱”式的磨炼，第二天的清风、蓝天、绿树，让人心境格外舒朗。我们8点开始陆续出发，一路攀谈，一路赏景。两边人家的大门上贴着“厚德载物”“天道酬勤”等标语，疑似来到了励志书法展。杨峰讲述少年叛逆成长记，文东则描绘他构思的关于秦川大地的长篇小说，曲折的情节让打泡的双脚少了些许沉重。约10时，大家已经聚集在秦岭山脚下。
　　在老乡家歇息，晓文把前一天购买的当地特产核桃分享给大家，“真香！”小廖给大家介绍商洛核桃为何与众不同。我每年都在菜场买核桃，却是第一次听说商洛核桃的口感和营养价值，惋惜中觉得宣传实在重要。
　　我们整装开始翻山。想到在杭州爬山训练中，专业队员都有一根登山杖，我便自觉地捡了一根细竹竿，一路用以借力。气温有些高起来，山路都是水泥路，非常整齐洁净，一路过来，许多地方都竖着“农村环境整体推进示范村”的牌子，路上也可以看到光伏路灯。山路并不陡，但蜿蜒而上，时时转着弯，走过20分钟，朝后回望，发现我们已经把村落扔在了后面。我想起了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山沟深处，依然有着人家，对于习惯了山间生活的山民，搬迁就是痛苦之举，所以，不时见山路开出一条支路，只因为远处还有散居的人家——真是应了“组组通路”。山间的水泥路上偶尔有些落石，我和傅春走在第一序列，遥想着2500年前商鞅被封地后带着何种心情从关中翻越秦岭前往商洛，50年后刘邦和项羽鏖战的队伍怎样在泥泞小路上迈进，而80年前得到百姓补给的红74师又如何神出鬼没地打游击，让敌人闻风丧胆。
　　秦岭山麓开发农家乐是好事吗
　　脚步在移动，眼睛在阅读，朝上看，植被的色彩渐渐丰富，伸向湛蓝的天际。以往去过的九寨沟、峨眉山、庐山、黄山，那些云绕山峰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因为国家出钱修路，让偏远山区不再闭塞，同时也让越来越多的“城里人”走进大山，把山里的美景广泛传播。到2050年，此处该是怎样的风景呢？
　　正在古今中外大联想时，我听到了山谷里传来的吆喝声，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峰有一抹红色——那不是我们的队旗吗？我和傅春不由加快了步伐，果然，小廖和村民端坐在山巅。在垂直高度距离山巅约15米处，我们看到了一条脚印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仅一人宽，75度的陡峭，但显然比走水泥路要近多了。“爬！”傅春断后，我先用膝盖跪着爬上了缺口，然后拄着竹竿朝上攀登，从事后小廖给我们拍的视频中看出，手脚并用是比较安全的。当我们也稳坐山巅时，山道上出现了另外4位同伴的身影。
　　山巅上，停着我们上山时遇到的两辆小汽车，8个人正在避风处欢乐地野炊。听说已经有敏锐的开发商要在我们途经的秦岭山腰开发农家乐，文东不由得担心起山体是否会被破坏，植被是否会受损？
　　个子最高的杨峰在爬羊肠小道了，躺在山巅草地上的傅春为他捏把汗，重心好把握吗？果然，他停滞在半山腰。此时，自小走惯银川山路的喜龙又回到杨峰旁，一把拉住他往上跑。大家悬着的心放下了。
　　后来的餐桌上，常参加自行车比赛的杨峰感怀：本想有恐高症的喜龙都敢走，自己也无所惧，但没有想到喜龙的身手如此矫捷，这一伸手大有神助之义。此后一天，我们听着两位历史爱好者大侃中国五千年历史。患难之交加上了共同兴趣。
　　辋川老王让我想起贾平凹
　　经过胜利大会师，我们留下山巅的合影，挥别可亲可近的商洛。
　　老乡指点我们，过了身后的界碑，就到了蓝田县境内，那已经属于大西安范畴。果然，仅10米距离，我们的手机都有了4G信号，山道陡峭处还建起了围栏。下山的路上，我们经过了梨花村，显然是很有规模的农家乐。喜龙和晓文前去攀谈，老人说，儿子在外开卡车，寄回60万盖了楼房，旅游旺季，雇些人来烧菜做农家乐。
　　最明显的是这里的厕所也升级了。在商洛的路上，我们见到家家屋子外有个四面用砖砌成、顶上有风吹过的茅厕，没有粉刷，没装门窗。在蓝田境内，我推开一家外墙粉刷过、装了窗和门的厕所，里面还有个冲水的水桶，但是下水道的冲水设施依然没有，不过显然已经升级了很多。
　　走过一个村子，晓文前去看精准扶贫的告示栏，里面贴着招募岗位，是去西安等地，月薪2000元。
　　由于路程并不长，我和杨峰、文东以第二梯队于16点30分到达葛牌镇的牌坊下。傅春向我描述了这个热闹的古镇上发生的戏剧性的一幕。因为负责打前站的小廖的手机进水，当他和第二天入住地的辋川老王说完“半小时后见”后，就再也无法和所有人联系。老王从31公里外的辋川开车来到葛牌镇，无法找到小廖，焦急地在牌坊下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搜寻着人群中像小廖的人影。当魁梧的傅春第一个背着行李到达牌坊下歇息时，老王思忖了半晌，上去问道：“你认识宏亮吗？”就像地下党的接头一样。当傅春回答“认识”时，我不知道老王是怎样的心情。四处观察地形的小廖不久也回到了牌坊，总算所有信息都对上了。
　　我想，这样的情节，多半会被常回商洛采风的贾平凹写入小说中。2015年11月，贾平凹做客文汇讲堂，3小时，400张门票被秒杀。当天，慕名而来的人实在太多，我只好让部分听众坐到了舞台上聆听。贾平凹带着商洛口音的普通话，我猜想很多人没有全部听懂，但依然博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他当时就说自己是“商洛的品种”。每次联系他的秘书时，总说贾主席去采风了。没想到，两年半后，我来到了他的家乡。从上海出发前的3月30日，闻知贾平凹刚又出版了新的长篇小说《山本》，讲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大山里一个叫涡镇的地方，在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里，顽强自保却最终毁灭的命运，里面塑造了女主人公陆菊人的饱满性格。行走中，我在想，回上海一定买一本来看，或许哪个地方就是我们走过的。
　　葛牌镇区苏维埃政府的革命往事
　　小廖的短暂失踪，是因为他去联系镇上17点关门的“鄂豫陕革命根据地葛牌镇区苏维埃政府纪念馆”。商洛市金凤山上的红军广场纪念碑文上所刻的74师所属的红25军的军部旧址就在葛牌镇。
　　葛牌因为葛藤成牌而得名，在明清时便是秦岭古道的驿站，是蓝田四大古镇，到民国时建设得更为繁荣，有“小商州”之称。后来因为南北水道交通的枢纽地位被取代，渐渐平常起来，然而因为1930年代的红色历史，葛牌已是蓝田甚至西安著名的红色旅游地。
　　小镇古色古香。1935年2月，中国工农红军第25军在徐宝珊、吴焕先、程子华、徐海东的率领下，攻占葛牌镇，在这里建立了关中地区最早的鄂豫陕根据地葛牌镇区苏维埃政权。沿着古镇前行，便是“葛牌镇区苏维埃政府纪念馆”，它和“红25军军部驻地旧址”“鄂豫陕省委扩大会议旧址”“野战医院旧址”等一起成为红色古镇的主要旅游景点。“每年七一前后，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刻。”赵晋，一位30多岁的讲解员，从60多公里外的西安来此上班，一周后才能回西安换休。我们到达的这天，是该馆翻修后他接待的第一批散客。他介绍，红25军在党史上有三个第一，除了建立了关中地区第一个苏维埃红色政权外，还是第一支进入陕北的红军，时间为1935年9月，率先与刘志丹取得了联系；也是第一支在进入陕北途中队伍扩大了420人的红军队伍，多达3400人。
　　赵晋为我们详细介绍了中华苏维埃的发展历史、红25军的发展历史和地位，还有葛牌镇的红色基因，有些信息或许并非公开资料所见。印象特别深的是三点：首先是对苏维埃的理解。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由中国共产党人创建的国家政体。苏维埃是苏联红色政权的译音，但在当时不少红军的理解也并不是一步到位，赵晋介绍说，当时广东有位干部叫苏兆征，当地人就以为苏维埃是苏兆征的兄弟，将政权人格化；而在鄂甘边区，苏维埃的“埃”字和当地方言中的“我”非常接近，老百姓就把它理解为“我的政权”“我们的政权”，“因此，这也加速了这个新型政权的传播。”
　　其次，为何会在葛牌镇建立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因为在徐宝珊队伍到达之前，还有3支红军队伍曾到过这里。最初红25军选择了另一个地理优势更大的镇子，但是，那里群众的革命基础太差，预计无法得到补给，后来才选了有5万人的葛牌镇。1935年2月，红军扮演成花鼓队成员摸清镇上的保安团力量仅50人后，当晚便击败保安团控制了葛牌镇。赵晋说，在1997年建馆时，当年16岁的见证者还活着，他回忆道：当晚，镇上一阵激战，居民们吓得不敢出门，第二天看到一队士兵沿街睡觉，“他们暗暗佩服共产党的队伍，佩服红军的纪律严明”。赵晋说到这里，补充道：“但红军并不是有统一制服的，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甚至有的穿着女人的衣服。”就是这样，红军赢得了当地的民心，颁布了《关于商业政策问题》的布告，红军帮助广大群众展开“五抗”运动——抗粮、抗税、抗租、抗夫、抗丁，此后打土豪、分浮财，建立红色交通站。解放军渡江解放上海时，半夜露宿南京路而不扰民的故事传为美谈，但没想到“三大纪律”早已严明。
　　第三点，当时革命斗争的复杂和艰巨。红25军打下葛牌镇后，国民党军队几次来犯，在文公岭战役中，红军很勇敢，1700人打败了3000多人。当时国民党将领中的张汉民部奉命剿“匪”。张汉民是秘密的共产党员，先和徐海东取得联系，因此，在文公岭战役中，国民党队伍和红军并没有展开激战，张汉民命令部队朝天放枪。这次战役，使得红军由被动转为主动。但是，张汉民后来找到队伍时，由于与徐海东的信息不对称发生了误会，红25军在柞水对其执行了秘密处决。直到红军进入陕北后召开七大时，毛泽东才给予张汉民平反。赵晋惋惜地说：“这些是党史中不可回避的部分。”
　　在展览的尾部，有一处党员宣誓台，我们一行在真实而又感人的介绍中心潮澎湃，党员们主动做了宣誓。
　　当晚的餐桌上，大家的计步器上显示了25公里，我们的话题聚焦到了“不忘初心”。
　　第三天：31公里，从葛牌镇到辋川镇；第四天：15公里，从辋川镇到白鹿原影视城
　　在商洛、西安、汉中都生活过的小廖，向我普及当地3位作家的风格：陕北的路遥是酱香型，醇厚热烈；关中的陈忠实是凤香型，绵甜优雅；商洛的贾平凹是浓香型，柔和协调。
　　想着要见白鹿原，我临行前特地翻读了书架上陈忠实的散文集《记忆》。2007年写的《接通地脉》叙述他住在白鹿原下的祖屋里，费时4年动手写完了《白鹿原》，期间他种着屋子前的二分地：“我在书案上追逐着一个个男女的心灵屏气凝神专注无杂，然后于傍晚到二分地里来挥镢把锄，再把那些缠绕在我心中的蓝袍先生四妹子白嘉轩田小娥鹿子霖黑娃们彻底排除出去，赢得心底和脑际的清爽。只有专注地体力劳作，成为我排解那些正在刻意描写的人物的有效举措之一，才能保证晚上平静入眠，也保证了第二天清晨能进入有效的写作。”
　　在通往蓝关的高速公路下穿过桥下小道，眼前一片开阔，田地成片。文东说：这就进入关中了。八水绕长安的势头已经显示，一片沃土尽展眼前。
　　尽管影视城是一个后天的人文景观，但对《白鹿原》和陈忠实的敬意，让我克服了脚板的疼痛。12时许，我们出现在气势宏大的白鹿原影视城门口，三只飞翔的白鹿凌空飞腾。影视城占地1000亩，投资方斥资6个亿打造，在2016年10月开放。我们进影视城参观了入口处的陈忠实故居，就是他散文里写到的祖屋。
　　传说中有一只雪白的神鹿，圣洁美丽，它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人们惊奇地发现，凡白鹿经过、祥光照及的地方，尽皆一片郁郁葱葱，草木繁盛，百卉竞开，毒虫殆尽，疫疠灭绝，六畜兴旺，人寿年丰。人们为了纪念这只带来吉祥康乐的白鹿，从此便把这原起名为白鹿原。
　　我们徒步110公里，从商洛的红军广场来到了神往已久的白鹿原，也带走了自己心中的白鹿。
　　（文中照片由全体徒步成员提供，由李念、小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