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诗章(组诗)
文章字数:1734
秦岭是一头牛
一头牛,允许那么多寄生虫
在身上栖息,争斗,繁衍家族
甚至建立它们的国家
只是偶尔,用尾巴训斥一下
那些过分的贪婪
从更高更远的视角看,秦岭
也是一头牛。它身上
寄生着甘肃、陕西、河南三个省
数不清的城市、乡村,隐现在不同部位
它们吮吸不完的奶
流成了长江、黄河
奔走了五十年,我像一只牛壁虱
仍蠕动在它的腹部
我也因此拥有了牛壁虱一样的
满足和幸福
爱恨秦岭
恨它的理由,是它一直
阻挡我的视野,充当着
世界的尽头。可它又为我的恨
专设了一个衙门,让我把
想恨不敢恨的人和事
冲着它,恨上一回,再恨上一回
这样一推算,它的某个山峰
肯定由我的恨堆积而成
从山顶偶尔传来的闷雷
仿佛这些恨的回声
爱它,却无言表达
因而鸟鸣和桃花
抢先说出了鲜丽的部分
长着白牙的巨石和父亲坟头的小草
代言了执着的部分
我只需药师一样,把一些词语
按秘密的剂量,写在
春风或者秋风的处方笺上
据说,它的主峰,还在以每年
两厘米的速度往高里长
是不是其中也包含了我爱的力量
现在,我对它更多的是
不爱不恨,就像它
始终都在平静地倾听
而不轻易显露情感
现在,我已是可以与它坐下来
促膝相谈的人,如果它能
把我曾经的爱恨还给我
我就会用那些爱去填补恨
砸出的深谷,使人生看起来
像这崇山峻岭间,确有
一个个值得信任的平缓地带
与贾平凹先生谈论秦岭
我在一首诗里说:秦岭是一头牛
先生在一本书里说:秦岭是条龙
一次,我和先生在他的棣花老家
又谈到此话
他家门前的笔架山上,几朵云
仿佛秦岭的专职文案
住在这儿和来过这儿的人,说过的话
似乎都有卷宗可查
天哪,这可了得
天哪,这可了得
我一无名之辈,可以乱弹琴
先生毕竟是大家,少了写书时的潇洒
出口格外谨慎
我们的谈论,很快得到秦岭回应——
一声惊雷,像龙吟
又一声闷雷,像牛的哞叫
我和先生都嘿嘿笑了
急匆匆赶回的主人
给我们续上一道新茶
急匆匆而来的雨滴
给我们续上一道新话题
管大事的秦岭,也管小事
秦岭向来是管划江河、定南北
这些大事的,而
一个大都市把难以下咽的
霾,逼我吞下
此类小事,它也管
我跑到它面前时,它竟像
袒护自己受委屈的孩子一样
动了怒,一挥手
把天劈成了蓝灰两半
太白山记
缠绕山腰的云雾,像是它最后的矜持
本能地拒绝着我
无须千百年修炼,朝夕间
几笔彩绘,一尊佛就修成了正果
无须茹苦、劳顿,乘上缆车
谁都可平坦跨上
神的高位
李白泼墨处,他挥毫留下的诗句
鲜有人去读,倒是
他醉卧的憨态,熊猫一样
更招人喜爱
在山顶,游人欢呼如雷
风战战兢兢,而夕阳
像只倦鸟,被嬉戏着,迟迟不敢归巢
终南有雾
终南山的众多小溪,即使流进江河了
也要升腾为云为雾,折返而回
缭绕着它,仿佛人间
至真的情感
天下的隐者也从不同朝代而来
他们为何来此?
云雾并不道破,还充当了
一道善解人意的帷幕
这侧的山高
与那侧一座帝王之城的市井深
这侧的隐与那侧的显
各取所需,各行其便
掀开一角,又能看得见
山峦之爱
用心去看,你会发现
两座山峦相互倾慕的眼神
你会听懂,他们被鸟雀
翻译得不够完整的情话
你还会感觉到,他们庞大的肢体
因充盈着爱而发生的微妙变化
一对老情人了,仍有说不完的话
说得草木萌发,说得花朵绽放
说得用烟雨捂住了脸
说得霜雪染白了头,说得
旭日和夕阳总是站不稳立场啊
爱是不会老的,情话
依然甜美,适合入乐,适合
风、松涛,以及河流的波浪,反复传唱
两座山峦,亿万斯年地倾慕着,相爱着
我们却纠结于自己的爱恨,而漠视了
这份神圣。偶尔一次静心聆听
你才惊讶于你伟大的发现
你邀一个叫欣喜的词来庆贺,但他那个
名叫愧疚的小情人,也紧随而来
双双爬上你的心头,像是
应和着那两座山峦
山头上
无论戴一顶云朵的礼帽
还是换一顶白雪的王冠
你的仰视,都像给它绣上去
一个高贵的花边
高大的事物,自带威严
你见过落日这个老顽童
敢随意去摸一座山的秃顶吗
但山,却乐于成就一只鹰或一群狼的骄傲
如果你有足够的底气,它也会
成就你仿若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
发出雷霆的吼声
它还会让林涛为你鼓掌
让一条河为你而舞
甚至,它还会允许你在头顶
扎上发射塔、输电塔之类
密密麻麻的钢针
让你觉得,它是你施救的一个病人
羚牛记
匹配于一条龙脉,像是
重任在身
健硕的身姿迎风穿行在岭脊上
仿佛走过街市的王
身后是成群的妻妾,和
反复丈量过的秦岭
不得不敏锐、警觉
不得不时时扭动一对尖角
一如腰间佩剑的行者
毕竟,茫茫秦岭
也是豺豹们的家园
茫茫秦岭,也是人间
我试图以牧童的身份
远远地呼唤它们
也许我的喊声仍类同于枪声
那窜入密林的飞影
那粗壮的鼻息
似乎回敬着难以消解的敌意